Monday, March 9, 2015

萧桐印象


萧桐是艺术家、教授,碰巧也是名人之后。最近有机会见到他本人和更多的作品,对他的艺术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的作品画面饱满,人物结实有力,色彩明亮、空间处理讲究,还有独特的对主题的选择和表述方法。一句话:有看头。

也许从出生不久就笼罩在“右派”父亲萧乾的阴影下,少年时又目睹父亲被挂着牌子挨批斗、抄家,亲临父亲自杀未遂的场景,又随父母被下放湖北“五七干校”,性格受到压抑;也许只是天性使然;也许真正洞悉人生、大智若愚,萧桐是个随遇而安、谦虚谨慎、不喜张扬的人。同是艺术家、同是名人之后、同时赴美留学、同在一起打小工挣饭钱,艾未未早已以他狂放不羁的个性和艺术风格名扬天下,而萧桐则默默无闻地隐蔽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小城镇,三十多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地画他的画、教他的课,过他安安静静世外桃源的日子。艾未未曾跟他说:去美国就要去纽约,去中国就要去北京;你说你不在北京呆着跑石家庄去干吗?萧桐真的就在石家庄式的小城一呆就是三十多年。

萧桐是个仔细、喜欢思考的人。他对自己三十多年的艺术生涯有过认真的总结和反思。看他上百幅作品的自我回顾,可以感受到作为一个普通人和作为一个艺术家所经历的成长变化。他的作品在生活每个发展阶段都有明确的主题,每个主题系列又都尽可能发挥所有的想象、用不同的形式和角度来表现。有些内容深思熟虑,具有生活哲理,有些唯美、唯形式。萧桐信奉的是“没有风格就是风格”的随心所欲。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一些现代大师的影子,比如塞尚,毕加索,杜尚,马格利特,等等,但又把各种风格变成了他自己的语言。

曾经受虚无主义思想影响,萧桐画过一系列百无聊赖的人做些百无聊赖的事:Party,下棋,聊天,睡懒觉,剪指甲,凌乱的房间,等等。然而就是在这种虚无主义的冷眼观察下,他看到人类生存的本质:挣扎和相互争斗。《捉迷藏》描绘了两个孩子蒙着眼睛钻在桌椅底下藏猫猫的场景。他用英文标题Hide and Seek 来隐喻同样以H S 字母开头的 Human Strife (人类争斗);而画面正中间翻倒的椅子腿支架则醒目地标出一个大大的“H”和它稍微隐蔽的影子。如果那个大“H”是“人”,那个H的影子就是“藏”。人生就像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不是你藏我捉,就是我藏你捉,翻来覆去。

《理发》系列听上去和看上去都很“大众艺术”。它捕捉了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众生相。人们在工棚里、海滩上、理发间、黑屋子、地下室、月光下、甚至梦境中理发;理发和被理发的人形形色色,神态表情各式各样。艺术家使用了不同的表现手法,写实的、变形的、超现实的、梦境般的、暗淡的、明亮的、平面广告式的,等等。在这些表面的生活观察和情趣里,画家蕴藏了一个人生哲理:人生就像是一个被理发的人,被操纵在理发师手里。理发师手里的剪刀想让你是个什么样你就是什么样的人。父亲给儿子理发,充满爱护和期望 令其轻松精干、朝气蓬勃;男人给女人理发,让她漂亮别致时髦;男人给男人理发,让他变律师、变银行家,也可以让他变Hippie YuppiePunk。理发师可以改变人的形象,也可以改变人的命运。纳粹党卫军屠杀犹太人之前剃下犹太人的头发、剥下他们的衣服,自此他们便不再是人,而是被屠杀的活靶子;文革期间红卫兵把知识分子剃成阴阳头、拉上街头游街,从此他们便是“坏分子”,只配受侮辱、被批斗。一幅《剪 红色劳动者》,理发师和顾客在昏暗的灯光下理发,旁边阴影中有戴着红袖章拿着棍棒的人和扛着箱子的(抄家?)人,就令人联想到这样的历史悲剧。

就形式而言,萧桐的很多画具有明显的追求形式美的特点。他的色彩明亮醒目,块、面空间关系处理变化多端、得心应手;表现形式也丰富多样。他在表现家庭婚变主题时,并没有显示通常的愤怒、暴力、忧郁,而是冷静、理性,甚至幽默。那些空中飞舞的锅碗瓢勺,地上散乱的家具什物,全都变成了有趣的毕加索式的静物作品。《家里的游牧族》,描绘分家的场景:老婆抱着一大盆长满刺的仙人掌,面朝一个方向;老公弯腰驼背地扛着铺盖卷,面向另一个方向;大片明亮的黄色、橘黄色和蓝色的对比;除了动作行为让观众感觉到家庭关系中的愚蠢可笑,令人忍俊不禁外,明快的色彩也放松着人的感官和情绪。

跟所有艺术家一样,萧桐是用自己的艺术塑造自己、完善自己的。但跟别人不一样的是,他必须要特别努力地去实现自己,摆脱名人父亲的影响。《父亲的影子》讲述了一段感人的父子情,也表达了艺术家的烦恼和纠结。这是幅简单的油画:金黄色背景上有中国、美国、欧洲的地图轮廓线,一个巨大的人物半身剪影占据半个画面,剪影中又有一个重叠的小的人影,然后自下而上,有一条白粉色的自行车轮胎印纵穿三大洲。这是一幅真实的画面记录:父亲萧乾作为新闻记者,其足迹曾遍及亚洲、美洲、和欧洲,很多时候就是靠自行车完成采访工作的;战后回国还把自行车由英国带回了中国;萧桐小时候出门、上学,都是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前杠梁上被父亲带着来来往往,而常常能在前方地面上看见的影像就是父亲遮挡着儿子的巨大身影。这幅投影几十年来就定格在萧桐的脑子里。它既表达了父子关系的亲密无间,也暗示了儿子难以脱开父亲大伞庇护的现实和窘况。

似乎就是为了要实现自我,萧桐在大学学了几年的英语文学后,毅然决定不再追随父母热爱的文学事业而转向更能表达自己的另一所爱 艺术。在中西部小城隐蔽多年,就是萧桐付出的独立的努力。在那里,没人知道他是名作家名记者萧乾的儿子,没人会给他特殊照顾,也没人会来奉承他。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艺术家、教授。三十多年的闭门修炼应该说帮助他完成了这一“自我”的塑造。

《历程》是艺术家人到中年以后的反思。一个宇宙洪荒式的背景,天上地下循环出现各类人物,隐隐约约像是艺术家父亲、自己、和儿女的形象。父亲像一个被人操纵的小丑、手舞足蹈,又像是万般劫难之后的智者,冷眼静观世界;艺术家赤裸着坚实粗壮的身体,手握画板画笔,坐在一副高高翘起的翘翘板的头上,身旁有高大的建筑物,犹如人类始祖开天辟地设计建造着世界;那个翘翘板又像是在暗示人生的大起大落;脚下两个捉迷藏的人影似乎也在重复着人生无常的主题;而两个孩子则踏踏实实地坐在地面,学习、弹琴,憧憬着未来。
近年来,萧桐画了不少回忆性主题。有童年时期懵懂的梦幻似的影像:温馨的四合院,姥姥的枣树;也有少年时期经历的场景:焚书的烈焰,疯狂的造反派,挨批斗的亲人,五七干校的稻田,等等。其中很多都给人一种时间凝固、记忆永恒的、超现实的美感。有一个反复出现、也是永远萦绕艺术家脑际的噩梦般的画面,是父亲被人扭着双臂、胸前挂着牌子、强迫低头认罪的情景。同样的构图,艺术家从写实的、变形的、抽象的,到三维的、平面的、单线条的、符号式的等多种形式表现了父亲饱受侮辱的情景。这些不同形式的独立画面又被排列摆置成一个十字架的形状,恰似一个再好不过的暗喻:一个文弱的知识分子,被一个强权、一伙群氓,一次又一次地钉在十字架上,像耶稣一样为自己同类的愚昧无知受过、牺牲。在《服从》一作中,这些形象和构图最终变成了一个抽象的、巨大的“H”,又一次象征着“人”。然而,那个站立正中间的红色的“H”似乎又在暗示着“Hong”、“红色政权”、“红卫兵”,而其他的“H”都得向这个红色的“H”低头服从 巧妙而又深邃的构思。

纵观萧桐三十多年的作品主题,不管是虚无的生活状态,还是潜意识的为了生存的人类争斗,还是人为的人斗人,人作为创造者的骄傲,人的自我塑造和自我完善,等等,都归结在那个大写的“H”、即“人”上。还能有什么比“人”和“人生”主题更能成为艺术家及人类的最基本的和最终极的表达愿望呢?

(2013.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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