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ne 24, 2009

瀚海花絮

黑风

南疆有黄风和黑风之说,不象现在时髦的说法一概称为沙尘暴。黄风程度小些,刮起来天昏地暗,天地不明,在南疆司空见惯。黑风沙子的密度大些,刮过来时铺天盖地,有如夜晚降临,日夜难分。黑风在我的印象中只遇见过两次。记忆深刻的一次发生在六十年代的一个下午:先是听见有人在院里叫喊说黑风来了,妈妈也从办公室往家跑,让我们关好门窗;我跑出门外探头一看,天已经黑了大半边。等关好门窗,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家家都开亮了灯。一阵狂风过后,家里桌面上、地面上留下了足有半寸厚的沙尘。


黄沙

六十年代有一部叫做《黄沙绿浪》的电影,演的好像是新疆的兵团战士在沙漠中开荒种田的生活。具体情节记不清了,只知道妈妈的一幅画在里面什么人家的墙上露了一下。黄沙是南疆的特色:黄得火热,黄得天上地下。我们每天都是头顶着沙子、脚走在沙土里过日子的。过去小城和田只有两个露天电影院。每次看完电影回来,头上身上总有一层沙子,鸡毛掸子都不管用,必须用皮条做的打子打掉沙子,再脱下鞋磕干净里面的沙子,才可以进屋。

白杨

为了阻挡风沙的不断侵蚀,南疆人多年来一直不懈地种植防风林带。那些笔直穿天的白杨树,一排排、一行行地,即遮挡风沙保护绿洲,又美化环境悦人眼目。尤其那些道路两旁的穿天杨,像是绿色长廊;惬意的绿荫,映衬着姑娘们的红头巾花裙子还有老汉们的小毛驴车;一幅南疆美景。穿天杨不怕狂风、正直不弯、永远向上的性格,也常常给人一种精神鼓舞。茅盾几十年前写的《白杨礼赞》正是被大西北这样的白杨所感动而发出的心声。



红柳

红柳是沙漠中的美丽和骄傲。在茫茫浩瀚的黄色沙海中,她们那深紫色的细枝和淡紫色的花絮,配上嫩绿色的尖叶,为沙漠添上温柔和生命。在单调而缺少色彩的知青生活时,我偶尔会折下一小枝红柳摆在六人睡的大通铺自己的枕头上,点缀一下。红柳有一种谦逊大方的美,不炫耀,不张扬。她们的身干和根须永远埋藏在沙包下,可以深入地下十几二十米,尽可能地为自己保存水分和养料,同时也固定住沙包的流动。露在沙包外面的是春天抽发出来的嫩枝芽,象窈窕淑女;隐蔽在地下的是长年积累而皱褶满身的树干,象饱经风霜的老妪。



胡杨

胡杨树是沙漠中的老英雄,生命极为顽强。维族老乡称赞胡杨树“活着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朽”。胡杨的叶子可以几变:年轻时象柳叶,中年时象杨树叶,老年时变成梧桐叶形状;而且往往在同一棵树上就可共同生长着几种不同的叶状。胡杨的枝条还可长成须状的,犹如老神仙的长胡须。胡杨林中横七竖八地歪着躺着形状各异的枯树,天然成趣,形成自然的树雕、根雕艺术博物馆。看胡杨林最好的季节是深秋。那时的树叶变成了金黄色,偶尔带点儿红色,方圆几里、几十里的地面都被染上壮丽的色彩。

骆驼刺

骆驼刺浑身长满刺儿,象个大刺猬,是沙漠中最常见的棘草丛。骆驼刺灰绿色,开的花有小拇指头大,紫色,很好看;因骆驼爱吃,所以被叫做骆驼刺。骆驼刺的刺儿有大头针那么大小粗细,嫩时不太扎人,老了后扎人很厉害。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骆驼的嘴唇不怕扎。三十多年前下乡插队时,冬季一项农活是砍骆驼刺沤肥。当时尽管没有生态意识,但也不忍心砍断这些顽强生长在沙漠里的生命。我们不但砍了它们,还砍了很多,背都背不回来。为了把它们打成捆,人要踩上去压实,有时草垛大得人全身都得趴上去。我一条自捻、自纺、自织的羊毛裤至今还能摸索出当年留下的骆驼刺。

沙枣

沙枣树也是沙漠植物。没见过没吃过沙枣的人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出它的模样、口感及味道的。我们从小就学会了吃沙枣。会吃的,可以吃出它的香甜,越吃越爱吃;不会吃的,真正如同嚼沙,没准儿还会呛着、噎着自己。沙枣外表看上去跟一般的枣差不多大,里面却是一包“干面粉”。你想,嚼干面粉是什么感觉?可我们就吃出它的好吃了:沙、甜;特沙、特甜。

沙枣花很诱人。它是很小的小黄花,开满在细树枝上,香味异常浓郁,几里之外就能闻到不说,走近了还可以香得醉倒人。我们夏收帮老乡割麦子时,田边的和农家小院里的沙枣花常常把我们引诱得到处追寻花香,有时还会被熏得昏昏欲睡。五、六十年代时有一首流行的欢迎来塔里木垦荒青年的歌曲,就叫“送你一束沙枣花”。


瓜果

南疆的瓜果葡萄都很甜。吃过这里瓜果的人都会对其他地方的瓜果百般挑剔。除了小时候迫不及待地偷吃酸掉牙的青杏以外,杏、桃、李、梨,石榴、甜瓜、葡萄,全都甜得让人“一吃一个不攆传(言传)”。特别是品种多样的杏子和桃子,离开和田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光皮儿的红杏、白杏,也再没吃过熟透了的、轻轻一揭就可剥去皮的蜜桃。很好笑,我第一次去内地时吃到发酸的桃子,觉得非常稀奇:怎么桃子还有酸的?

甜瓜的种类也多得数不过名来。甜瓜就是通常说的“哈密瓜”。不过只有外地人才说哈密瓜,我们和田人都说甜瓜。不管是白色、黄色、青色、绿色的,还是脆瓤、棉瓤、肉瓤,全都能让你甜透心。



葡萄

浓密遮荫的葡萄架下,铺块儿地毯,喝着老奶奶端来的奶茶,吃着架上摘下来的甜蜜葡萄,看着小姑娘的舞蹈,这是南疆的农家小院里常见的最有味道、最温馨的一幕。

和田的葡萄有绿葡萄、紫葡萄、圆葡萄、长葡萄、马奶子、无核白。夏天单位里每隔一个星期就会分一次葡萄,一次就几大洗脸盆,吃得人饭都不想吃了。我就是在葡萄架下长大的。





馕是一种贴在馕坑壁上用炭火烤熟的面饼。由于烤得干硬,可以保存很长时间。老乡出门赶集、商人上路行旅,都要带一些馕。老乡一般是把馕包在一块儿长条的大布中,缠在腰间。到了巴扎上有时买碗酸奶,有时找碗冰水,把馕掰成小块泡在里面吃,或者就上两牙甜瓜吃。还有时候,馕要是太干太硬,干脆就把馕扔到水渠里,跟着流水走上十几步,再把馕捞出来,馕就泡酥、泡软了,照样好吃。这不是笑话。我不但见过,而且自己也这样吃过。

吃馕要吃刚出馕坑的馕,实在好吃。如果是油馕,那个香就更甭提了。苞谷馕就上核桃和葡萄干,是天下最香、最有营养的食物。我每次离开新疆,都要带一些馕;有一次还偷偷地打进托运的行李,带到了美国。
抓饭

抓饭,顾名思义,就是手抓着吃的饭。它是大米、羊肉、洋葱、胡萝卜搅和在一起烧成的饭,再撒点孜然(一种佐料),好吃极了。不过你别以为就是把这些东西按比例煮在一锅里就是了,没那么简单。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手抓着吃抓饭,是小时候爸爸带我去一家维族老乡的婚宴上。客人们被安排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的地毯或毡子上,七八个人围一圈,盘腿坐下;中间摆一个直径能有一米的大号银盘或搪瓷盘,一个小伙子一手提着“乔衮”(一种源自波斯的长颈长嘴水壶),一手端一个洗手盆,肩上搭一块毛巾,挨个为客人们倒水洗手。这期间便已经有人把大盘大盘做好的抓饭倒在了中间的大盘子上,堆得象小山一样。大家围坐着开始抓饭吃。抓饭用四个指头,中间三个把饭拨到跟前、拨成团,再和大拇指一起把饭团夹起来送到嘴边,然后由大拇指把饭推送进口内。这个步骤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试了几次都没把饭吃到嘴里,最后还是主人给我们几个汉族客人拿来了调羹,才算吃上了饭。来美国后,每有客人来家,都要做抓饭,成了我家的保留节目。



Tuesday, June 9, 2009

桑株


去桑株的路上。

桑株巴扎上的羊肺子吃摊。


刨冰摊。




桑株书店。



桑株河。





桑株名字很好听,象是藏语。我怀疑它就是藏语,因为这里是从新疆通往藏西北的交通要道,自古以来就常有藏人和其他外族人来往。唐代时的吐蕃王朝还曾占据过整个塔里木盆地,甚至延伸到敦煌。桑株坐落在昆仑山脚下,是任何一个商旅、马队和骆驼队上山的必经之路和最后的给养地。翻过山既是西藏的阿里地区。大半个世纪前,这里是一个小乡镇,五十年代后成了皮山县桑 株公社所在地,八十年代又改成了桑株乡。

我是一九七六年的冬天在插队时从幸福公社去桑株公社修水库时,赶着老牛拉的破车,步行一整天到达桑株的。当时直奔水利工地,没想着去镇上看看。工地就在山脚下,一条宽大的水渠。我们的任务是清理河床,加固堤坝。在那里我们风餐露宿,晚上躺在沙窝子里,嘴里嚼着沙子,眼睛望着星空;胸中满怀共产主义理想,丝毫不觉苦不觉累。

那会儿我对当地的历史地理知识少得可怜,完全不知道桑株千百年来就是连贯中西的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镇。后来在北京读研究生时看过斯坦因写的《古和田》及《中亚探险记》,才知道他就是从山那边的印度、巴基斯坦、克什米尔、西藏阿里一路过来,通过桑株山口进入新疆的。后来又知道美国学者XXXX五十年代初时还最后一次翻越了桑株山口,留下珍贵照片。再后来我到了国外,一位美国朋友记着我曾给她讲过的故事,特意寄来两页从哪个科学杂志上剪贴下来的文章和照片:美国最新卫星拍摄的地图 - 皮山县和桑株乡的地貌图。我看了大吃一惊;其清晰度和准确度到了连县城里大街小巷几乎都能辨认出来的程度。我在皮山时,不要说县城的地图,就是全新疆地图都没见过,只有中国和世界地图。我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中国完了!美国有如此的高科技,而且对这样一个小小的、连绝大部分多数中国人都不知道的地方给予了注意,那还不是想炸哪就炸哪,你能往哪逃?全在人眼底下。

三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同学、下乡知青,现在的县长大人特意派人带我去了桑株。沿着桑株河,又来到水库大坝。当年的遗迹已很难寻找,倒是沿途的骆驼、镇子上的巴扎(集市)趣味盎然,多少还了一些我的心愿。有照片为证。





风筝

有一年春天,不知怎么一高兴,我们全家人一起动手做了一个巨大的风筝,比我还高。妈妈用一个旧门帘上的细竹签结结实实地扎出一个蝴蝶的骨架,然后糊上和田土造的桑皮纸。她边做边指挥我找出一团纳鞋底用的棉线来,然后两股合成一股,拧在一起。哥哥的任务是做两个能够转动而且还能出呼哨声的触角。最后是爸爸大笔一挥,红、黄、黑、几个醒目的颜色,画出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全家人举着它,院里的孩子们跟在后面一长串儿,浩浩荡荡地来到郊外的小河坝。

小河坝是我们常去玩的地方。有水、茂盛的芦苇丛,还有一大片空旷的盐碱地。在缺水少绿的和田,这儿就可以算作公园了。那片盐碱地紧贴小河边。由于潮湿,没有虚浮的沙土,光洁干净,脚踩在上面轻快舒服。这天,高高的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暖风轻轻地吹着。我们迫不及待地要把手中的蝴蝶放飞。妈妈不慌不忙地做着准备工作:把线绳的一头紧紧地系在蝴蝶的肚子上,另一头牢牢地缠在一个大线轴上,线轴中间插一根大约一尺长的木棍。妈妈说,风筝起飞时速度会很快,有个活动的线轴,线走得快、而且不会勒手。我奇怪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经验。先前她让我把两股纳鞋底的绳子合在一起,我就想象不出为何要这么粗的绳子。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想必是有道理的。

刚开始好象是哥哥拉着风筝跑,没有起来。爸爸又接着拉它跑,起来不久,却又头朝下栽下来。一琢磨,是头重脚轻。哥哥这会儿不知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灵感,建议往风筝下部加坠石头。几个男孩子一听,不待接到指令就箭也似地飞奔出去。一转眼回来时,每人手里都拿着小卵石和砖头块儿。试验了好几次,一直到加上了一块大半块平整的砖头,风筝才终于平衡起来。我惊讶它竟然能载起如此的重量。看着风筝稳稳当当地飞向天空,孩子们欢呼起来,认识的,不认识的。我们跟着风筝跑呀跳呀,开心极了。爸爸让每个孩子都试着拽一次绳子,别提有多激动了。我试的时候,爸爸把整个线轴交给我。我立刻就被拖着踉跄地跑起来,而且完全收不住脚,几乎就要飞起来。吓得我大声叫喊 - 完全被风的威力慑服了。

美丽的蝴蝶在蓝天中飞舞;悦耳的呼哨声在空气间回荡。来来回回过路赶巴扎的老乡都停下来观望欣赏。很多人问风筝是哪里买的。还有两个人非缠着爸爸要买我们的。爸爸妈妈说,这是我们全家合作的艺术品。不卖!

风筝,带给童年欢乐。和田,拳拳难忘。

涝坝

小时候,我们最爱去玩儿的地方是涝坝圈。涝坝是和田人千百年来使用的一种蓄水池。每年春季,昆仑山上冰雪融化,水渠把雪水引向各处浇灌田地,也引进各村落的涝坝。据说1990年代国务院付总理李瑞环去和田视察时,看见老乡们仍然在喝涝坝里的水,大动恻隐之心,带头个人捐款,为和田人民挖井取水,彻底取代涝坝。

其实,涝坝水的不卫生和不方便只是相对我们现代化的生活标准来衡量的。我们小时候喝了好多年的涝坝水,也都健康地长大了。而我说的这个涝坝,不仅养育了单位大院两代人,还滋润了孩子们的心灵。在到处是黄沙的和田,有一汪清水再加上一圈杨柳果树和鲜花绿草,便是我们的伊甸园。

院里人习惯把涝坝周围一圈的大树和花圃叫作涝坝圈。六十年代时有个带历史反革命帽子的劳教人员被分配做种菜种花的活儿。他在涝坝圈种了很多种花草。现在能记得名字的只有金针花、牵牛花、鸡冠花、大丽花、蔷薇、罂粟、猪耳朵草、扫帚草;还有几种叫不上名的菊花。他还在花盆里种了含羞草,搁在自己的宿舍窗外。我们特别喜欢去逗那些娇气敏感的小草。走过去,摸一下,小草叶立刻合起来;走过来,看看它们是否张开了。如果张开了就再摸一下。摸的次数多了,它们就再也不张开了。

涝坝圈好像有两棵大梨树,还有果子树、桑树、酸梅树,外加一、两棵老柳树。有一棵梨树分杈分得很平稳结实,喜欢爬树的男孩子们总会在那里歇歇脚,或干脆坐在上面不下来。记得哥哥经常会带上一本书爬上树去,然后坐在那个天然的躺椅上惬意地读着《宝葫芦的秘密》、《森林报》之类的书。而我总是羡慕有余,就是不敢爬。偶尔一、两次在哥哥的帮助下爬上去,坐在树杈上,就有一种战胜自我的喜悦和陶醉。大多数时候都是调皮的男孩子们爬在上面玩儿打仗或“偷” 梨子吃。幸亏这棵树上的梨子是肉质粗糙干硬的木头梨,没人爱吃。否则整棵树都会遭殃。

后来单位打了井装上了自来水管,但涝坝还依然保留了很多年。当年住在大院里的孩子们现在还仍然对这个涝坝念念不忘。只可惜改革开放时它被填平了。因此也少了一个故地重游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