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8, 2012

母亲最后的行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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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大年三十母亲被确诊为肺腺癌晚期。家人商定暂不告诉她,吃完年夜饭再说。初一,经家属同意,医生正式通知了母亲本人。

母亲是个敏感、头脑清醒的人,医院里任何检查都瞒不过她。父亲十几年来的心脏病和中风的护理及治疗全是她在负责和决定。我们也就索性正面告诉她,希望她和医生配合,共同决定治疗方案。

确诊的消息对我们全家、包括母亲自己都太突然。多年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父亲身上。虽然我们都知道母亲太劳累,但是她一贯的坚强性格让我们谁也没去想她能一下子病倒。每次她和父亲的共同的老同学老同事见面或是通电话,人家总是说“一定要照顾好老伴儿啊!”她也每次都要为自己抱不平:“你们怎么没有一个说让他好好照顾我啊?” 她认为她有她母亲的基因。我们也这样认为。姥姥九十六岁时无病无痛地在睡梦中走了。

夏天,我回去陪她。她跟我说趁自己还能走动,头脑还清醒,开个家庭会,把一些事情交代一下。于是,我们全家一起讨论和决定了她和父亲俩人共同的遗嘱。首先,他们相信自己教育培养的孩子不会为遗产的事情打架闹别扭,所以就不麻烦找律师写遗嘱,大家讨论完后她记在日记里就行了。第二,家里所有遗产我们兄妹俩平分;收藏的书画,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以拿出去卖钱;杂志画册等资料,如果我们不要,就捐给图书馆或学校。第三,后事要简单,骨灰埋在新疆;以后子孙后代寻根认祖,就回新疆。关于后事,母亲说的比较具体:只要一身素白纯棉布衣裤,身边摆些鲜花;坚决不买寿衣店里俗气的东西;不搞遗体告别、不摆宴席;不设灵台烧香磕头。由于父亲母亲都在幼年时受过基督教的洗礼,后来虽然不信了,我还是问了一下他们要不要找个教会的牧师来。母亲想了想说,不要。

母亲跟我说好一块儿出去选布做她和父亲的老衣,但是我觉得还不至于那么着急,所以跟她保证说明年回来再陪她办。我跟她说她五年之内没问题,要往十年去努力。她的治疗结果也比较令人满意,控制得比较稳定。所以她也积极乐观。九月份还去了老年大学电子琴班继续弹琴。说起老年大学,人家本来是请她去当绘画老师的,她嫌费心,况且自己还有画画的计划,所以干脆去当了学生。好几年来都在歌唱班和电子琴班学唱歌弹琴。十月份电话里告诉我说她脑子不好了,有一次到了教室,却认不出教室;又有一次在医院里找不回自己的病房。十一月下旬开始,每次谈话就词不达意了。十二月哥哥说妈妈已经完全失去方向感和时间记忆,而且走路也已经很困难。我立刻决定回去看望。半夜到家,妈妈和爸爸都坐在那里等我。妈妈还能认得我。“看你们把我说的,我还能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吗?”

多年来,妈妈在外是美术编辑,为他人做嫁衣裳;在家是妻子母亲,伺候全家;从职业到家庭全是在为他人服务、关心他人。每次给她打电话问她身体情况,她总是说好,没有大问题,让我们不要担心。这次陪她住医院,晚上走前我把自己的大毛围巾留下给她做个临时披肩,结果她半夜醒来看见围巾就把它抱在怀里非要出去找我,跟护工说我女儿从小就爱咳嗽,外面太冷,我要给她送围巾。护工护士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劝说住。后来又翻腾出一堆衣服,说要回家看老伴儿,老伴儿没人管。

按照跟母亲保证的,我回去便和嫂子表妹出去买了白布。只可惜妈妈已经不能按自己的心愿亲自去挑选了。我也不想再拿给她看做好的衣裤。她的突然失忆虽然比她的癌症更让我伤心,但是这种糊涂却歪打正着地减轻了她理智性的心理负担和精神压力,只是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敏感了。这次回家,我又咳嗽,突然发现没有了妈妈的第一反应和叮咛,没有了反复督促我吃药的罗嗦,就好象猛然间失去了一种爱的关怀。过去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也从来没有意识到会有这种感觉。早已年过半百,也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哪里还能想到潜意识中居然还有对八十岁老母如此强烈的感情依赖。母亲向来都是家里的精神支柱。我们也如此习惯、如此离不开她了。

我决定亲手给母亲和父亲做老衣。自己比划着裁剪了衣裤。家里的老缝纫机依然好用。用了一天时间做完了衣裤。又用一天做完了被褥枕头。虽然释放掉了一些悲哀,得到了些微的心理安慰,但却是何等残忍的自我安慰啊!我边做边掉泪,眼前不断出现一幅画面:妈妈一头银白色丽发,覆盖一身洁白柔软的绵绸被,送行人为她撒上红色的玫瑰,粉色的康乃馨,还有紫色的勿忘我花瓣,多么肃穆庄重而又凄凉美丽的画面!妈妈是艺术家,为自己设计好了远程的行装。那就让她艺术地走吧!

妈妈一辈子没有化过妆、烫过发。她信奉自然美。可是我知道她会在乎生活中任何的不美。去年一次住院时,病房有一位八十三岁的老太太,身材瘦小,着一头自然漂亮的齐肩白发,不俗的气质,说一口好听的北京话。老太太得的是骨癌,全身疼痛,自己完全动弹不得,靠护工翻身、喂饭。一天,医院里的理发师巡回到病房,问都不问就嘁哩喀喳地把老太太漂亮的头发剃光了,只留下头顶上一层盖子,活像火鸡头上的一撮毛。老太太的脸立刻变成一副骷髅相。我和妈妈几乎同时惊叫起来。为了不影响老太太的情绪,我们没敢说什么。可是妈妈非常生气,暗地里跟我说,这理发师怎么一点美感都不懂,那头发可是人家的尊严呢!万万没有想到,我这次一进家,一眼就看到妈妈的头也成了火鸡头。不用问,在妈妈糊涂的情况下,人家便对她任意宰割了。唉,我可怜的妈妈,她已经没有能力维护自己哪怕这一点点的尊严了。

母亲是画工笔画的,线条很美。最近几年她临摹了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和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但都是照着画册临摹的。我原先还一直在想如果父亲先走了,我要陪母亲先去波士顿艺术博物馆看看宋徽宗临摹张萱《捣练图》的真迹,然后安排她在那里临摹《捣练图》。实际上她在病前已经有临摹捣练图的打算了。然后,再去伦敦大英博物馆临摹顾恺之的《女史箴图》。这都是她非常想做的事,可是现在都落空了。人如果能有先见之明该多好!

母亲还能坚持。她很坚强。她夏天时还跟爸爸说:“咱们好好活,一块庆祝咱们的钻石婚纪念。”在大脑错乱以后的一个月里她居然还在记日记。虽然字体已经开始歪歪扭扭,还有一些不完整的句子和记错的日期。最后一篇日记是我到家的那一天,2011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