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9, 2015

读海子长诗《太阳》


海子出名时我已去国,完全不知道这样一位年轻诗人。只是后来偶然在他的忌日有人纪念他时会读到他的一些诗句。受他的FAN的感染,最近多看了几首,好像也可以说点儿三道点儿四了。
因为不懂诗,我对诗的态度和对音乐的要求基本一样:只要它的旋律和韵律能够吸引、感动我就行了。简单抽象的感官享受。我不会去深挖它其余的东西。当然诗的一些基本要素还是需要的,比如文字要美,想象力要丰富。我并不喜欢那种所谓“诗中有画”的诗。这样的诗太具有描述性和模仿性,失去了诗的独有的想象力和表现力。
海子的想象力和文字表现能力显然超过了常人,有不少漂亮的句子,也有很多出其不意的想象跳跃。那些想象奇特,突如其来,令人吃惊叫好。他说他“跟不上自己快如闪电的思想….. 跟不上自己的景象”(《弥赛亚》),象我这样不懂诗的人自然更是跟不上他的思维跳跃了。不过,他的那些抒情短诗,我觉得也就是众多诗人中一个诗人的诗,大家的不同只是各自有些自己的风格特点而已。(顺便议论一下,有人比较海子和顾城,用谁好于谁的价值评判做尺度。我认为这样对哪一个诗人都不公平。每个诗人或任何艺术家都有自己的表现内容和表达方式及风格。读者只要欣赏每个个体艺术家及其作品、理解他或她所要表达的意思情感就是了,没必要一定比出个上下高低。)
倒是他的长诗《太阳》引起我更多的兴趣,虽然至今还是没有全部看懂。
骆一禾(诗人、评论家,海子的朋友,继海子之后两个多月因在天安门广场参加绝食突发脑溢血去世)认为,海子“他的生和死都和《太阳·七部书》有关。”的确,认真读海子长诗《太阳》的几部已经完成之作,是能够感觉出他好像生就是为做这部大作而生:他不只是在用脑、用心做诗,更是在用生命做诗;他不是在做诗,而是在跟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存在作斗争。全篇读下来,每个字、每句话、每个问题和答案,都象是他在用自己的肉体和鲜血浇筑自己的生命同时也在刻写着自己的墓志铭。极度高昂的激情,快速跳跃的想象,密集的思想内容,在短短几年的时间、甚至几个月内一气呵成七部长诗,海子不是在做诗,他是在拼命。
这有很大一部分应归咎于中国没有史诗。
海子立志要写出中国当代的史诗。
什么是“史诗”?
两河流域的《吉尔伽美什》,波斯的《阿維斯陀》,印度的《吠陀》,希伯来《圣经》,希腊荷马《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罗马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但丁的《神曲》,弥尔顿的《失乐园》;歌德的《浮士德》;这些都是著名的永垂不朽的史诗。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描述记录了某个民族或国家的传说历史外加神话想象,其中有主要的神祇或英雄人物(民族领袖)以及贯穿始终的故事情节。它们的内容除了传说故事,大都还包含具有启蒙、启示性质的对宇宙和人类存在的认识和解释,以及伦理道德方面的训诫。这些史诗往往篇幅巨大,包括成千上万的句子或十几、几十个篇章,而语句却短小、适于吟诵咏唱。它们也常常以情感悲剧形式展开和结束,常令听者、读者唏嘘感叹不已。
中国没有这样的史诗。
中国精炼的文字只给我们留下了《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夸父逐日》、《嫦娥奔月》、《精卫填海》这样短小的神话和寓言故事,有的故事甚至短到只有两三句话;且这些故事几乎全部出自地理性质的书籍《山海经》。《山海经》虽然充满了奇异的想象,但在情感方面却极少做文章。象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精卫溺死东海而变为鸟类这样可以借机表达情感的故事,在中国古人笔下,大多成了干巴巴的陈述或道德说教。先秦,在中国最该出宏大史诗的历史阶段,其文学中,最富有想象力和情感的长诗也就是屈原的《离骚》、《天问》、和《九歌》等的楚辞系列。而《楚辞》还称不上是史诗。
海子要创造出一部中国的现代史诗来。
凭海子的才花、激情、悟性、和知识面,加上虽短但不匮乏的中国神话,创作出一部巨幅长诗,或曰“史诗”,应该不是大问题,事实上他已经写出了七部长诗,归纳在《太阳》之下(骆一禾称之为《太阳·七部书》)。然而不知为什么,中国神话并没有给海子带来灵感和激情。他只是在《传说》一诗中流水账似地罗列了一些神话故事,并在其前言中明确立志要为中国的“史诗”写作而努力。但是《传说》不但内容毫无新意,连语言都显得提不起精神。也许是因为中国神话故事很少参加进任何情感因素(似乎只有屈原除外),对于海子这样才情横溢的诗人来说,把这样短小枯燥的零星故事变为感情充沛的“史诗”也的确是勉为其难。
所以,海子就把灵感源泉寄托在了外国神话和史诗以及自己的想象上。
这样一来,就出现问题了。
首先,借助于他人文化而远离自己熟悉的文化土壤,还让读者也脱离熟悉的文化土壤,这是一个作家的大忌。孰不知,史诗来自产生它的文化土壤,同时又构成了那个文化土壤的一部分。“之乎者也”突然跳到了“洋泾浜”,不仅是作者本人是否已经吃透他人文化是个问题,而且读者能否接受异己文化可能是个更大的问题,更不要说“史诗”本身就是构筑一个文化的重要部分甚至核心。核心都脱离了自己的文化,其结果 – 殆也!
其二,起于远古时代的史诗,几乎全部都经过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无数代人的积累,并非一日之功。即便是近代人的史诗,如《神曲》、《失乐园》、《浮士德》等,也都建立在深厚的古希腊罗马和犹太教基督教文化积淀上。歌德写《浮士德》用了四十年功夫。这期间不仅是诗人在不断思考和理解他自己的文化、也是他自我成长和成熟所需要的时间。海子不仅脱离了自己的文化土壤、舍近求远,而且试图在几个月或者几年的时间里成就出一部史诗。没有深厚成熟的积淀,如何写得出大部作品来?
其三,海子的文化来源混乱,一部长诗变成一个文化大杂烩。试看《太阳》中出现的人物和地域:司仪(楚辞),盲诗人(荷马),但丁,耶稣,佛陀,摩哈默德;赤道,刚果,冈瓦纳(远古地理),澳洲,印度,南美,南极。又比如,在《弥赛亚》(《太阳》之一部)中,他几乎语无伦次地从蒙古跳到埃及,又莫名其妙地扯上维特根斯坦;在其中“合唱队的歌声”的说明中,海子注明:
(名称为“视而不见”的合唱队由以下这些人组成:持国、俄狄普斯、荷马、老子、阿炳、韩德尔、巴赫、密尔敦、波尔赫斯)
这样的内容组合近乎疯狂;而这样密集而广博的文化信息则引起读者严重消化不良。更糟糕的是,海子只是堆积了这一大堆的中外文化名人和概念,实际上对哪一个都没有深入进去。
其四,古代原始史诗都有明确的目的性,比如解释宇宙自然现象,探讨生死以及自我存在,颂扬英雄,褒贬善恶,等等,起到启蒙教化之作用。海子的《太阳》长诗目的很不明确。其中没有启蒙、启示、正向引导的力量和领袖人物,没有被歌颂对象,甚至主题太阳也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反动力量。海子的宇宙是个混乱、无头脑(诗中一个人物形象叫“无头英雄”、“无头勇士”;其来源可能出自《山海经》里的刑天;但我总觉得它更近似于巴塔耶Bataille的“无头人”Acéphale – Headless Man;只是不知道海子是否接触过巴塔耶的作品)、无政府主义的,以至光明和黑暗都不分的宇宙。
其五,海子似乎是在思考和探讨人生问题。但他的思维比较混乱,没有达到哲学的深度,更多的则是诗人自我情感的宣泄。他以不同的角色从不同的角度来尽情发泄,并且是带有自恋性质的,没有超越自我的或更高层次的目的。他表现的愤怒、暴力、复仇不知从何而来,那个假想敌也不知是谁(也许是他的内在自我?),对世界的不满具体是什么也不清楚。诗中也没有具体情节和故事的连续性。很多景象好像是出自他的幻觉而非诗意的想象。总之,我读来读去,只读出了“空虚”两个字。比如在《太阳》中他多次重复:
“除了黑暗还是黑暗。除了空虚还是空虚”;
“我的生活多么盲目 多么空虚 多么黑暗 多么像雷电的中心”;
而且,他把“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作为全诗的开头和结尾,并用在每一小节的第一句,似乎不停地在宣告:这个世界和人生太空虚,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说到最后,论诗自然变成了论他的人生观和过于短促的生命。
我觉得,海子创作史诗,一开始可能是出于一种使命感和横溢四溅的激情,为了创作而创作,但是写作过程中,认识到他是在通过史诗的形式寻找人生意义,而到了最后,“史诗”无形中就变成了他实现生命价值的实践。遗憾的是,他呕心沥血、苦苦求索,经过了自我的精神和灵魂搏斗之后仍然没有找到或给出读者满意的答案,所以走上了绝路。实际上,吠陀史诗,圣经,老子,释迦穆尼,耶稣,等等,早就都有各自智慧的答案。海子过于性急了。如果吃透其中任何一家答案,他都能够释然地生活下去,找到自己的价值。
他似乎曾经也试图变换一种人生理念和生活方式,比如那首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短诗。但是和他那些探讨生命价值的诗作以及卧轨比起来,这首看起来轻松潇洒、悟到人生真谛的小诗简直就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玩笑。
在我这样的凡夫俗子看来,对于把他养大成人的父母来说,他只要能够安安稳稳地活在太阳底下,为人夫,为人父,“关心粮食和蔬菜”,“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将来为父母养老送终,就是他的生命价值了。
 (2014.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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