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8, 2011

梵高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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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一双破旧的鞋和画一瓶鲜花在画家的眼里是一样的。至少我这样认为。那叫“静物”。

生长在画画人家里,周围的人也多是画画的,那话怎么说来着,“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从小就看着画画的人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摆上席面:杯子,书本,水果,菜叶子,醋瓶子,没有叠的被子,鞋子更不在话下。前不久翻腾父母的速写时还看到父亲画的他那双老毡靴。也不知是爱乌及屋,还是爱屋及乌,反正就记得家里有那么一双北疆老哈萨才穿的货真价实的高腰毡靴,极少见父亲穿,好像就是为了要画它们才买的 。还看到妈妈画的两、三岁时的我,趿拉着不知是妈妈的还是爸爸的鞋,真正地脚踩两只船,蹲在火炉前,拿根火钩瞎乱捅;又有爸爸不脱鞋躺在床上午睡的样子,两只大脏鞋子凸出到前景。这不又有网友最近在网上亮出自己儿子的素描习作“鞋”。

在画画人手里,捕捉情趣、神态、动态是一方面,但更多的还是线条的组合,色彩的搭配,光暗的处理,布局的经营,等等。经常听到的也是,嗯,造型不错,质感很强,这里再来点高光,透视比例不对头,之类。而且,越是坑坑疤疤歪歪扭扭的物体越受画画人喜爱,就因为它们越容易被画出效果和特点来。

梵高一生画过八幅不同的鞋。皮鞋,皮靴,套鞋。变了形的,磨破底儿的,断了鞋带儿的,皱皱巴巴的。一言以蔽之:破、旧、阿各雷。他倒把它们翻来覆去地正面地画,侧面地画,平视地画,俯视地画。高更去梵高那里画画期间见他老画鞋,甚感好奇,于是就问梵高为什么。梵高道:“那鞋是我当年在煤矿工人中传教时就穿着的,一直跟我到现在。”简单。练笔之外略带点恋旧。

熟悉梵高生平故事的人都不会忘记他在比利时煤矿当实习传教士时的贫穷景象。不仅是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的,还把除了身上所穿的一套衣物以外的所有衣物鞋袜被单都送给了贫苦的矿工家庭,自己睡在草堆上。落得比乞丐还乞丐。又有他如何穿着一双破旧的皮鞋步行几乎一天一夜,脚面被磨烂,鞋帮鞋底也几乎分家,为得是去向一位懂绘画的牧师朋友求教的故事。读者们为他那种对劳苦大众的关心热爱和追求艺术的执着而感动,也为他本人的经济拮据状况而同情他。对于粉丝们,这一双双的鞋简直就是在展示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是如何穿着这样的鞋走过他悲剧的一生!

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追随者则看到更深一层的社会问题:这些破旧的鞋不仅反映出画家本人和他为之服务的煤矿工人的生活状况的穷困,而且揭露了社会的不公平。画家没有钱去买绘画用具和道具,当然只能反复画那些破烂的鞋了。再深刻些,那就是,梵高的“鞋画”反映了无产阶级的感情,揭露了万恶的资本主义对工人的剥削和压迫。

可是,偏偏有人注意到,梵高画鞋是从住进他弟弟惕奥在巴黎的一间小公寓后开始的,后来在高更来访他在奥尔的住处时又不停地画鞋。熟谙心理学的读者们自然联想到某种“求偶情结”。似乎梵高孤独时间太久,心理上需要一个伙伴,所以在和弟弟以及画家朋友居住期间潜意识地不停地描画着不可分开的一对鞋。是呀,鞋总是成双成对的。梵高似乎是在寻求这样永不分离的伙伴。

还有人看得更仔细。有双皮鞋看上去饱经风霜:鞋面皱皱巴巴,形状也早就脱离原样,一看便是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水泡雨淋。这一定是一位整日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的农村妇女的鞋。有人纠正:这明明是梵高自己穿过鞋,是城里人的鞋。它们不过就是表明一双破旧耐穿的鞋,干吗要扯那么远!又有人反驳:你们谁也没有证明、也无法证明这双鞋到底是属于一位农妇的,还是城里艺术家的;这双鞋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对!一只大,一只小,与其说是一个人的,不如说更像是表现一对老夫妻。那么,梵高是在寻求异性的伙伴还是在表现一对夫妻?

读者读到这里可能会问了,不就是几双鞋嘛,搞那么复杂那么神秘干什么?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不管你怎样认为,理论界专家早就说了,艺术作品一旦进入公众领域,它便属于观众了。哪怕是一百个观众拿出一百种解释。更何况梵高早已变成了公众的“宠儿“。

在梵高所有的鞋中,只有一双看起来比较规矩整齐。那是一双套鞋。在画面中从左下角往右上角斜摆着。地板是橘黄色,左上角是一部分墙根,带点灰绿色。地板斜角上翘,呈斜角俯视,借鉴了当时比较流行的日本绘画的构图特点。鞋子由短而粗的平行笔触画出,以黑色、深蓝色为鞋子及其阴影的主色,以赭黄、橘黄为辅表现鞋子着光部分。鞋身的椭圆形状和鞋口的椭圆形形成一实一虚的对应效果,又与地板及墙面直线形成曲直和软硬之对比。大片欢快的黄色、橘黄色,和悦目的宝蓝、深蓝色形成对比色。看似简单的两种颜色,在梵高手下却产生出无数黄和蓝之间在不同光线情况下混合反映出的色彩层次,表现出了丰富而细微的色彩变化。那些带有梵高特征的短促笔触在变化的色彩下也产生动感,给一双“静物”鞋赋予了生命感。

梵高的画并不难理解。直接了当,直抒其意。想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尽在画面上。这也是为什么在他逝后若干年,不管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都表示能够理解和欣赏他的画。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挖出更多的奥秘来,当然也是可以不停地挖下去的。

按照结构主义符号学的理论,语言文学艺术都是含有表层和深层结构的。画面上的物象甚至笔触色彩线条等等都只是表面符号,而那些物象的真正涵义却隐藏在深处。结构主义老祖宗索绪尔认为,能指和所指(即被指)之间是没有绝对的必然关系的,或者说,是非常偶然和随意的。也就是说,“鞋”字,和真正脚上穿的鞋没有必然关系。你可以把“鞋”叫成“袜子”或者“石头”,但是被指的物体仍然是那双鞋。到了绘画那里,情况有所不同。画家画的鞋,即能指,和真正那双鞋,即所指,基本是一致的。我画的就是那双鞋!但是,符号学家仍然发现:你画的那双鞋不一定就是那双鞋!你画的只是一个符号,看似那双鞋,但却反映不了那双鞋的本质。画面上的鞋只是表层结构,而深层结构深藏在那双鞋和它的主人那里。哇,真的深奥,把人都绕糊涂了。

所以,梵高的鞋就不是你看的表面那么简单喽。那么它们又成了什么样的鞋了呢?

从艺术史的角度看,很多突出鞋的作品,多少都带点象征或者隐喻意味。比如古埃及的那位统一上下埃及的国王纳摩,在一枚小石板上刻画他在征服了下埃及后脱下鞋,由随从拎在手里,自己赤脚踏上新占领的国土,表示这是神圣的国土。梵埃克Van Eyck的《阿诺费尼夫妇画像》(Arnolfini Portrait)中的男式木套鞋,鞋尖朝着画面外,似乎表示男主人随时要去外面世界打拼的身份。一件被叫做《鞋拍》(Slipper-Slapper)的希腊化时期的大理石雕刻,刻画爱神维纳斯被人羊怪兽追逐,女神脱下一只鞋,举在手里,做要打怪兽状。有人认为作品表现女神在保护自己,但更多人则认为她是在做性挑逗。还有一幅洛可可时期弗拉格纳(Fragonard)的油画《秋千》(Swing),画中女主角正在荡秋千,并调情般地向空中甩去一只粉红色的鞋,她的追求者半躺在秋千下的草地上,欣赏着女伴的故作娇态。这只鞋无论从形状–坚硬状,还是颜色–粉红色,都暗示着性物、性欲和性挑逗。

回头再来看梵高的那双静物鞋,虽然它没有象征或隐喻什么宗教、政治、浪漫,却反映了十九世纪后半叶印象派和后期印象派对色彩的研究和追求,尤其对对比色的大量使用,受东方艺术影响而做的构图上的新尝试,评论家和观众新兴起的对画家笔触用法的兴趣和探究;而所有这些正是这幅鞋画所揭示的当时艺术界的主要倾向,即所谓的文化体系,也即这幅静物鞋画的深层结构。

结构主义之后又有了解构主义。解构主义者不承认艺术中有所谓的带有普遍意义的文化体系,他们认为文学艺术作品不可能有“普世”的、一成不变的解释。一件作品在不同的“语境”或不同的“上下文”背景下会产生不同的解释。谁能在梵高的鞋背后找到它们“真正”的意义?生平传记的解读者看到的是艺术家和作品的关系;社会学家看到的是艺术家、作品、和社会的阶级关系;艺术史家强调的是他在形式上的探索和表现;心理学家自认为发现了艺术家的隐秘;有位解构主义加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哲学家又搅局似地如此解释梵高那双看似一大一小的鞋:鞋是空洞乌黑的,就像是女阴,而鞋是要人的脚(阳物)伸进去的… 什么意思?读者自己去猜吧。

唉,写到这儿,自己都觉得很无聊。不就是几双鞋几幅画嘛,至于那么上纲上线,穷追猛挖吗?梵高要是还活着没准会说 ……

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