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2, 2012

飓风随想和《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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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飓风Sandy瞬间就刮断了现代文明。没有了电灯、电视、电话、电脑、电冰箱,女儿说“我们生活在中世纪了!”先生也调侃“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正在写一篇有关玛雅人是否预言过“世界末日”文章的我,在狂风怒吼山摇地动的时刻,也不由自主地嘀咕:莫非真是世界末日来临了?

玛雅创世神话中说世界被创造过四次。前三次造的人都非常愚蠢而且不敬神祇,神便以洪水毁灭之。第四次造的人非常崇敬自己的造物主,时常要向神供奉,以表示对造物主的感谢。这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纪。根据前三次的经验,我们现在的人类如果不敬神祇,尽做愚蠢的事,结果也会遭到类似的惩罚。审视一下我们人类在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的所作所为:欧美经济萧条,北非政治动乱,中东战争一触即发,阿富汗战事仍在继续,印度人口无限膨胀,中国的大工地加倍加速地污染环境,等等,等等,真的表现不怎么的。老天会来惩罚我们人类吗?这不好莱坞已经接二连三地推出《启示》、《2012》和《世界末日》等大片了吗?看看眼前气势汹汹的Sandy,着实一副不毁灭地球及人类誓不罢休的架势。

不过,这十二月二十一日还没有到。且不说玛雅神话及其历法根本没有“预言”这一天将是世界的末日,这全美国人民还正翘首以待总统大选的结果,这全中国人民也在敬等新的总书记和新的国家领导人的接任呢!如此重大的事情,两国人民怎么会允许世界的末日来临?

不管怎么说,飓风到达我们上空的第一件事就是断了我们的电。接着就是大树和高压线杆倒塌,道路被堵塞,学校停课,公司停工,加油站发生油荒,加油要排几里长的队,还要按车的单双号供油,等等,等等。 整整十天。

百无聊赖之际,女儿自动坐在了钢琴前,弹了很多练习曲,包括已经非常生疏了的 “For Elise”。这让我多少有点感动。自从上了高中,几年中她几乎连钢琴都没摸过。我们大气不敢出地任凭她弹个够,然后又讨好似地求她弹几曲我们可以唱的中外民歌。唱了“Edelweiss”,唱了“Long Long Ago”,又唱了“十八里铺”“康定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一家人围坐一起边弹边唱,其乐融融。 我突然想,要是永远不来电就好了。就这样,点着蜡烛,一家人在一起打打扑克,弹弹琴,唱唱歌;天亮时一块儿出去走走路,各自再看看书,多好!现代科技割裂了家庭成员之间的交流,破坏了家庭的温馨和凝聚力。一家人轻轻松松坐在一起聊天的事情也竟然是求之不得了。

但是说来也奇怪,连着几天没有电、不上班,那就利用这个时间写文章吧,可是绝了:没有了电脑,居然连思维也没有了,象是条件反射。拿着笔,对着一张白纸,脑子空空如也。一两个小时过去,还是一个字憋不出来。我不得不放弃努力。我们已经完全被电子时代牵着鼻子走了。象我这样一个连手机都不用的人都离不开电脑了,女儿一代不是离了电这个、电那个的就活不成了?所以悲哀呀,现在居然要靠天灾来调剂生活了。

写不出东西就读书吧。

一本《源泉》(The Fountainhead)已经在床头摆了两三个月,总也看不进去,感觉它象王母娘娘的裹脚布。其实这期间已经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七卷本的Harry Potter。现在应该可以静下心来读读这本“又臭又长”的《源泉》了。

想看这部小说的起因是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Paul Ryan特别推崇它。据他自己说,凡是新到他那里上班的工作人员,都会收到一本他赠送的《源泉》。我对此感到好奇:一本小说如何影响年轻共和党人的思想?其次,这部书的作家是位女性。自从读过女作家Doris Lessing的《金色笔记本》以后,发现这位女作家对知识女性从思想到情感到生活方式和行为都有深刻的理解和表现力,便开始对女作家特别感兴趣起来(J. K. Rowling 除外。喜欢她的Harry Potter是喜欢那些充满想象的故事,而不是因为故事是女作家写的。她的新书The Casual Vacancy也许会另当别论。还没看。)所以,当从那位副总统候选人那里听到Ayn Rand 的名字和作品时,就决定要找来看看。此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小说的故事情节是有关建筑师和建筑艺术的,多少有些美国有名的建筑家Frank Lloyd Wright的影子,这也许是我最大的兴趣所在,想看看作者是如何通过艺术家来说事儿的。所以,这部《源泉》就摆在了床头。

说《源泉》象王母娘娘的那啥啥啥,是有点对作者失敬了。实际上看完之后还是挺崇敬她的思想能力和写作能力的。能够把五个主要人物一环扣一环地连在一起,并且把他们所有的心理活动和行为都紧紧地扣在她要阐明的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利己主义和利他主义,有创造性的个人和趋附于庸俗大众价值观的“二手汉”等的思想理论上,的确不简单。但话还是要说回来,用小说的形式来大篇地阐述哲学,这小说便变得不伦不类了。本来可以是篇好看的故事:有充满个性的建筑艺术家,有美女,有性,有三角甚至多角恋爱,有冲突,有高潮,还有极具戏剧性的大结局,而且品味也很高;可遗憾的是,作者给予抽象理念讨论的篇幅太大(实际上在拍成电影以后,内容只保留了基本的故事情节,反倒比书要好看了。),难怪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看不进去,实在是太冗长了。

故事用Rand自己的解释很简单:这是一个有关一个有道德的人如何在一个腐败的社会中生存的故事。这个“有道德的人”是一名自信、有个性、有建筑设计天赋、但为建筑学院所不能容纳、最终被除名的大学三年级学生Roark。被开除后,他自谋生路,给别的建筑师当绘图员,在建筑工地当监工;自己也开过设计所,建造过几栋规模不大的建筑。但是由于他一味坚持自己的设计,而不愿屈服大众的世俗审美观,特别是不能容忍集体商讨妥协下的设计方案,更不愿趋炎附势、为了有钱的雇主而放弃自己的艺术理想,结果失去很多机会,近于失业,甚至沦落到采石场做采石工。他的建筑设计理念是一种比较超前、讲求简单实用、摆脱古典装饰、具有现代美感的式样。建筑设计界的专家们认为他是异端,批评界为了某种利益而故意跟他作对,大众则是人云亦云。只有个别有独立见解的人能够接受他的设计,其中包括一个既聪明又漂亮又有钱又爱他的知识女性。但是这几个人既无力量扭转社会的偏见,也不愿压抑他的艺术天赋及个人主义,更不愿眼睁睁看着他碰个头破血流,只好任其自然,或者反其道而行之,故意造舆论批评他,让他对社会死心。

同时,他读书时房东的儿子、高他两级的建筑学院高材生Keating以获得学校最高荣誉的殊荣毕业,并立刻被最大最知名的建筑设计公司任聘。此人相貌俊俏,性格八面玲珑,进入社会后以其投机取巧的本事,甚至讹诈欺骗的手段,很快成为建筑界的明星,继而又成为所在大公司的合法继承人。他有钱、有地位、娶了老板的漂亮女儿Dominique,要什么有什么,但就是没有自己独立的设计思想和主张,更缺少艺术想象力。为了虚荣,他求Roark匿名为他做设计;为了得到公司的稳固位置,他抛弃心爱的女人、和自己不爱的女人结婚;为了守住已有的名誉,他不惜背叛帮助他的人。他是个没有独立人格,没有自我,一辈子都生活在别人的价值评判中的人,如同“二手货”(“Second-hander”)。他所代表的建筑设计行业,也像是“二手货”,只知道抄袭古希腊、古罗马的建筑式样,或者拼凑历代不同的式样,既没有新颖的美学观点,也跟不上现代科技和材料的发展变化;然而这些人却垄断着整个建筑设计行业。

如果说Keating这样的设计师们只是被动的“二手汉”,著名的艺术史家、建筑评论家Toohey则是这个腐败社会中玩弄权术的代表。这个恶魔似的评论家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大公无私的理想主义者,借助艺术评论的讲坛,吹捧炒作那些庸俗的诗人和毫无艺术想象力的平庸艺术家,打击诋毁Roark这样充满创造力的艺术家。他热衷于玩弄手中权力,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妙笔生花”的文字,想让谁成名就成名,想把谁搞臭就搞臭,以此掌握艺术家艺术生命的生杀大权。他想毁掉Roark完全不是因为有什么个人恩怨,而是发现这个个性十足的艺术家及其个人主义的思想和行为正在步步威胁着他所鼓吹的能够讨好平庸大众的“集体主义”思想,而他自己正是靠着这些大众的无知和平庸屡屡获得成功的。

Dominique是全书中唯一女主角。年轻,漂亮,聪明,能干,有思想,有独立见解。但也是最复杂的一个人物。她和Roark一见钟情,却完全出于生物的吸引力。Roark身上的男人味挑起了她作为女人的需求和满足。在后来的相互了解中,他们发现了各自在个性和思想方面的共同处,从而成为精神上的挚友和爱人。虽然她深爱着他,却做出了和一个她根本看不起的男人结婚的决定。她这样做的目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要在看到Roark被社会毁灭前先把自己毁灭了。为了不断毁灭自己,她又作为丈夫的商业交易的交换条件把自己嫁给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靠个人奋斗成功的报业大亨。这个人却真心爱上了她,同时还跟她真正的爱人Roark成了莫逆之交。在最后的博弈中,报业大亨也不幸为大众所左右,放弃个人的追求,成为“二手汉”。Dominique回到Roark身边。

故事最后是以一场官司来结束的。Roark因蓄意炸毁一栋快要完成的大楼被逮捕并被提交法庭。案件的起因是:Keating请求Roark为他做一个大建筑的设计但不署名;Roark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任何人不能改动他的设计。可是后来为了拿到工程设计项目,Keating听任其他人把设计改得面目全非。当Roark发现后,工程已经快完成。为了捍卫自己设计思想的完整,为了捍卫创造者的独立精神,Roark炸掉了这座即将完工的建筑。他在为自己辩护时强调:作为创造者,他是有权利撤回或销毁自己的作品的。

至此,读者已经完全看明白:Roark是个坚持自我、誓死不与庸俗大众同流合污的英雄,是有德性的人;而Keating,Toohey之流信奉和追随“集体主义”、事事取悦于大众、为别人而活着的人都是社会的腐败分子,是恶魔。

我就在想了:作为小说家,拿艺术家说个性,是再合适不过了。艺术要的就是个性。拿有个性的艺术家反对利他主义,似乎不妥当。不是所有个性强的艺术家都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和利己主义者。拿平庸、没有主见的艺术家说生活在别人眼睛里的“二手汉”们,也挺合适。很多艺术家就是靠取悦于雇主和观众的庸俗口味而立身的;而且世界上很多人都是为着别人对自己的评价而活着的。拿艺术史家说理想主义也还对口,我所知道和喜欢的艺术史家多数都是理想主义者。但是,让艺术史家玩弄权术、代表集体主义,为了“集体”的利益使用无耻的手段,就很别扭、很不真实了。她是不是把知识分子和政治投机分子、把集体主义和集权主义混为一谈了?

那么,Rand所深恶痛绝的“集体主义”(Collectivism)到底是什么? 在她看来,所有形式的社会大众组织和理念都是集体主义的表现:共产党,纳粹,工会,教会,董事会,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宗教,等等;它们的特征都是要求个人服从集体,大公无私,为集体利益牺牲个人利益;而这些正是压抑个性自由、反对独立创造精神的恶魔。

这里问题就来了。民主制度就是“集体主义”;宗教就是“集体主义”;党派就是“集体主义”。Ryan和共和党如何对待这些问题?难怪后来这位年轻的共和党人不敢再提Rand的理论了。结果是一目了然的。他还算聪明,及时刹车。

小说终于进入最后的审判阶段。这已经是“黑暗的中世纪”的第八天。碰巧也是总统大选决定胜负的日子。先生买回了一台家用发电机(在此之前一直脱销)。总算可以看电视了。我一边读着Roark长达八页纸的辩护词,一边盯着电视数选票。

陪审团在听完Roark的长篇自我辩护词后宣判他无罪。个人英雄主义最终获得胜利!

这时电视里也显示了Obama赢得俄亥俄州,取得306选举团票。民主胜利!大众胜利!

对这一现实结果,Rand一定会说:这正是我深恶痛绝的乌合之众的集体主义的胜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许是对的。Rand所提倡的个人英雄主义实际上反映了真实的美国精神。经历过社会主义苏联的她对这一点看得比别人更清楚:美国崇尚个人奋斗和创造开拓精神,崇尚挑战权威的个人主义;美国的个人主义精神带来了美国的繁荣。遗憾的是,她没有看到美国的个人主义和国家的繁荣是建立在民主制度上的。她在颂扬个人主义的同时把所有集体主义的(包括民主的和宗教的)行为都恶魔化,最终把自己推向极端主义的死胡同。

Friday, November 30, 2012

上当受骗记

(七月九日)故事就发生在几天前。流水账般写来,只凭记忆描述。即使想夸张虚构,恐怕这辈子也没本事想象出如下戏剧性情节来。

2012年7月5日星期四晚12点

下午4点接到一个自动录音电话,通知说我家有一封挂号信,没有送到。如果重复听就按某某键,询问按某某键,等等。我没听完就按了一个键,想再听一遍,但是有人接了电话,所以就跟接话的女士问询挂号信的情况。她问我要身份证号,我反问她是哪里,因为听她口音不是新疆当地人,很像是福建或台湾人。我又问她要工作号,她说她姓杨,是天山区邮政总局,让我打那里的电话就行。我跟她说不能通过电话给她身份证号,我自己去邮局取信。她说我如果不告诉她身份证号,她就不能告诉我信件是在哪个分局。争执了一会儿,因我认定信是寄给我父亲的,所以给了她我父亲的身份证号。杨小姐这才说明信件是由武汉市公安局发出的,并且已经退回,并主动为我免费接通武汉市公安局问询。接电话的警官自我介绍名叫李钢,警号127237。我说想询问一封发自武汉市公安局的挂号信,他说帮我查一下,没一会儿(1-2分钟)便查到了。他说信是发给我的,而不是发给我父亲的,并问我知不知道信的内容,我说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武汉公安局会给我发信。他给我一个027-114的电话,也就是武汉地区查号台的号码,让我通过查号台查到武汉市公安局的电话,以确定他的确是公安局警官。我按照这个号码问到了武汉市公安局的电话:85874400,区号为027。李警官随后马上打过来问我确认了没有,我说确认了。他这时告诉我信的内容是讲述今年4月18号公安局发现有个嫌疑犯在慌忙逃跑之际丢下一个钱包,其中有两张光大银行卡,用的是我的姓名。李警官然后问我4月18号那天我去没去武汉,我说我从来没有去过武汉,我4月18号还在美国;又问我在光大银行有没有开过账户,我说我在国内任何银行都没有账户。李警官又问我的身份证号码,我给了他我的美国护照号码;他又问我有没有绿卡,我解释说绿卡只是常驻居民,有了护照就是公民,绿卡就作废了。然后李警官说帮我查查这个案子的情况。
几分钟之后,整个事情发生了巨大地戏剧性变化。(写到这再也写不下去,头痛得厉害,让我再重新回忆这一天的事情无论如何做不到了。以下是第二天补上的。)李警官突然声色俱厉地:XX,你现在是一起重大贩毒走私案的主要嫌疑犯,我们已经抓到一个叫张成军(我当时没记住这个人的名字,是后来确认的)的人,他已经招认你是同伙,并且是由你在建设银行的账户向国外转移赃款。你在建设银行的赃款有268万,已经转移到加拿大和台湾36万,但在中途被截获。现在有17名受害者状告你退回赃款。你要老实说,你认不认识张成军,你到武汉市干什么;你要据实回答,否则后果将是十几年的监狱甚至到死刑。晴天霹雳!我一下就被打蒙了。我说我既没去过武汉,也没有在国内开过任何银行账户,这完全是冤枉、诬陷;你们可以去查!他说,我们会查清楚的。但是你自己要想清楚,如果到时候查出来,那后果将是很严重的。我说你们就是判我一千年刑、枪毙我,我也是这句话,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张什么人。我们的对话记不清进行了多长时间,然后李警官说要进行笔录,让我一切如实说来(我被气昏了头,已经记不清笔录是在他审讯式的问话之前开始的,还是现在)。他问了我的身份,包括护照号码,经济状况,主要是银行账户和可以马上动用的现款金额数。我说我在中国没有银行账户,在美国有两个,都在Bank of America,即美国银行;一个是我和我丈夫共有的,可以随时动用的大约有X至X万美元(我同时解释,我家里的这些事完全是我先生操持,我不是很清楚具体的数);还有一个是在我自己的名下,可以动用的大约是X万元左右(具体数我也不清楚)。

笔录做完后,李警官说要看看刑警队(还是检察长?)对此案的处理。很快,他告诉我,上面刚刚做了两个决定,一,今天下午六点整对XX(就是我)实行拘捕;二,冻结XX所有银行账户。我当时看了一下表,已经差五分五点整。我说还有一个小时,你们怎么拘留我?你们在武汉,我在乌鲁木齐呀。再说,我在中国没有银行账户,你们冻结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的案情很严重,但是你如果想证明你的清白,我可以给你提个建议,你可以请求孙检察官准许你做一个资金公证清查账目申请。孙检察官是中央在武汉的最高检察官,直接受胡锦涛主席领导。他如果同意替你申请,就是要冒很大风险为你担保。你一定要对他很有礼貌。李警官然后接通孙检察官的电话。孙听完我自报姓名和提出要求后,非常不耐烦,说:XX,你涉嫌的案子非常重大,已经受到党中央高度重视,我不能为你担保。我很忙,你准备好两套换洗衣服,不带拉链的,随时准备跟我们走。我极力想解释,但是电话已经转回李警官那里。李问我是不是得罪了孙检察官,我说没有,我只是按照你说的话请求他准许我做资金公证清查账目申请,他拒绝了。李说,这样吧,我看你是大学教授,收入也是正当渠道,我再替你向孙检察长请求一下,但是他同意不同意我就不敢保证了。然后李和孙又通了电话,李说:XX历史背景简单,收入有正常渠道,而且是主动报案,请求检察官同意让她做资金公证清查账目申请(李和孙的通话我都能听得见)。孙表示要再跟我说话。接通电话后,孙说由于我是主动报案,可以替我申请资金公证;在清查的2至48个小时内,他可以延缓拘捕时间,到明天12点为限。然后告诉我从现在开始我就直接跟他保持联系,并给我他的电话15021635948,说我可以称呼他孙检或孙荣真(?孙银真?),如果有第三者在场,就称他孙老师。他让我晚上7点半给他去电话以保证我在家中,并要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包括家人。他8点要开一个会议,汇报我的情况,然后会给我来电话,告诉我应该具体怎么做。挂电话时是6点整。过了几分钟,李警官又打来电话说孙检让他转告我,我家里座机和手机已经全部由国家安全局监控,让我不要往外拨打电话。打入的电话我可以正常接,但不能暴露任何一点我们谈话的内容,因为这个案件牵扯到200多人,很多还是银行职员,高至银行副局长;如果我给第三个人暴露了情况,案件中途断掉,我将要被判三年刑;而且这个案件已经受到中央高度重视,现在破案过程完全是绝密的。

7点半时我给孙打了一个电话,告知我在家中。9点至10点之间孙打来电话告诉我明天早上9点半时给他去电话,他会具体告诉我如何去做。之后,我一直在琢磨我的个人信息是如何被人盗去做违法活动的。想来想去觉得是去年我母亲在给我女儿开银行账号时(母亲坚持要把留给外孙女的压岁钱给她专门开一个账户),我作为女儿的代理人(开户人如果不满18岁需要代理人)曾经填写了我的护照号以及乌鲁木齐家的地址。为了澄清情况,我找出了女儿的账户申请表,并主动给孙去电话(大约晚上11点),讲述了这个情况,并且告诉他账户是在工商银行,有两笔存款收条,共一万多元。孙问我有没有存折或者银行卡,我说找不见。他又问知不知道如何存取现金,我说也不知道。然后我又主动告诉他我父母在好几家银行都有账户,会不会是人家掌握了他们在这些银行的情况。这时孙检察官说,你父母虽然和这个案件没有直接关系,但因为和你是直系亲属,也有可能会清查。然后他让我把所有的存折存单一一报给他,包括哪家银行,存款数目,但是没有问我银行账号。

我一夜没有睡好。头痛得几乎要爆炸。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也不敢给家里其他人打电话,怕把他们也牵连进去。想给老公发email,更怕也被监控,把事情搞得更复杂。想到我第二天一早要出门办公证,家里老父亲一个人没人看护不行,就给表妹打了一个电话,让她第二天早点回家照顾父亲;同时也打算如果见到表妹,要给她打个招呼,否则我突然失踪,便没有任何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我才突然想起今天是7月5号,是7.5事件几周年。会不会是安全部有意设局把从国外回新疆的人控制起来?回头一想,的确疑点很多。第一,邮局接电话的女士显然不是当地人;第二,她说免费为我连接武汉市公安局的电话,一接就通,效率高得不现实;第三,李警官很快就查到我的信件,效率也高得不现实;第四,警察办案和检察官直接联系吗?第五,他们说要拘捕我,但好像并不知道我在新疆;第六,他们说孙检察官是胡锦涛主席在武汉地区的最高代表;一个检察官就能直通国家主席?为什么不是通过高一级的司法机构?第七,我在国内没有任何银行账户,他们如何清查?清查什么?难道他们故意找个借口把我监控在家里?可是我的确什么跟政治有关的事情也没做啊?回国探亲的人很多,用得着用这种办法监控吗?

这些疑问当时全部和他们质问的问题搅和在一起,头痛得我无法把它们理清楚。迷迷糊糊睡着后居然做了一个梦,梦见有几个身穿黑衣、面戴黑面罩的女侠出现在我要去公证的地方,好像都很客气;更具体的情形我就记不住了。

2012年7月6日星期五

早上9点半准时给孙检查官拨通电话,我再次跟他表明我不清楚他如何清理我的账目,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国内的银行账户。他先给我晓以大义,说我是这桩重大案件的涉嫌犯,如果帮助破案,就可以将功赎罪,我说我根本没有犯罪,谈不上赎罪,我是清白的。他说现在还不能证明你是清白的。但是你可以作为群众协助我们破案,你是教授,这一点是可以做到的吧。我说当然可以;罪犯盗用我的名字进行犯罪活动,我自然要把这个事情搞得清清楚楚。他说那好,从现在开始,你每一步都要按照我的指示去做。这时表妹回家了。孙让我先挂掉电话,过5分钟再给我打。我借这个机会给表妹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回头我会给她解释,但是她现在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能给打个和其他任何人打电话;电话已经被国安监控;我如果突然失踪,让家里人知道有这么件事。表妹也被我的神情吓住了。这时孙的电话又响了。他让我避开表妹,在另外一个房间听他给我讲述具体步骤。他先确定我的手机充足了电,又怕中途断电,问我能否借个手机,所以我临时又跟表妹借了她的手机。然后让我检查我的手提包是否带全了我的护照和昨日申报的所有携带身边的美元及人民币现金。

孙检查官让我记下来我需要做的事情。第一,先去工商银行开个新账户,办一个银联卡。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卡,就让他给我解释,他告诉我是银行的银,联系的联。再办“网上银行”,并且要一个密码器。我因为对银行业务实在不精通,所以他费了很长时间解释如何办理这样几项事情,还描述了密码器是什么样子,干什么用的;还指示,如果银行人员问我为什么需要密码器,我就要说是和亲戚一起做投资生意用的。第二,办完工商银行账户后即去中国银行。先把我手头所有美元现金兑换为人民币,再把人民币用实时汇款方式汇到我新开的工商银行账户上。我不知道实时是哪两个字,他又告诉我一个是实际的实,一个是时间的时。然后,他又详细交代我不能显露慌张的神色,不要跟银行人员发生争执,等等;我说我心里没有鬼怎么会慌张。他又交代我要同时注意银行的工作人员是否有可疑的表现,要把工作人员的相貌、名字、工作号等记下来,回头都要向他汇报。我这时觉得特别可笑,就说你们不是让我演电视剧吧!他没有搭理我,继续说: 你现在可以出门了,但是记住,从你出门的那一刻起,手里的手机就不能关闭,要一直开着,放在你的手提包里,如果中途不小心断线,我会马上给你拨过去的;在距离银行10米处要跟我通话,报告你已经到达。

按照指示,我去了工商银行,但是原先我知道的那家分行整个楼房拆除,找不见地方了。后来转悠了一个多小时才又问到另一家分行。我申请填写了开户的表格,顺利办理了三项业务,同时也悄悄地记下了两位办事人员的姓名和工号。出来后我告诉孙整个办理过程和情况,因为我正处于闹市区,听不清他的话,他就让我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找到后,他先问了我有没有发现银行职员异常表现,我说没发现;又问了我银行职员的姓名、工号、性别、大约年龄。我一一报给他。这时候我心里已经非常不舒服,凭什么我要按照你的指示亦步亦趋的做这些可笑的事情,而且像特务一样窥视别人的信息?这时他又让我把新开的账号从手机里输给他,再把密码输给他。全部做完后,他说,你下一步就去中国银行。记住,先兑换美元,再实时汇款到工商银行的账户。我又按照他说的,进了中国银行。这家中国银行支行离我家很近,这两年兑换美元都是在这里。碰巧办事的工作人员记得我,我也记得她,就随便聊了两句。她先给我兑换了现金,然后问我要汇款去的银行是不是在本地,我说就在附近,她说那你还不如直接带了现金去那个银行存进去就行,汇款的手续费很高,要百分之一。我问她实时汇款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电汇。我一想人家交代我要实时汇款的,所以就说,我以后反正还要汇款的,百分之一就百分之一吧,先试一试。她就给我一张表格,让我填写,然后就做她的一系列工作。我在等待的过程中孙来过两次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还在银行等待。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心里非常不安,觉得自己像个木偶在被人操纵着;这整个事情会不会是一个大骗局?这一切都是在电话上进行的,我连这些人都找不见怎么办? 正在这时我无意间看见玻璃窗上贴着一张“顾客注意”的纸张,上面警告顾客要警惕一些诈骗活动。其中一条描述的情况跟我正发生的事情非常相似,我顿时恍然大悟。因为电话还一直开着,我也不敢贸然行事,很快在一张纸条上写了这些字递给工作人员:

“我觉得我被诈骗请找国家安全局!!我包里的电话一直开着,那边的人在监听、录音”

银行的小姑娘很镇静,马上跟我说:“你这个单子要重新填写,少了一个数字。”然后很快把我的纸条交给当班经理。

经理给我回条:挂电话。

我写:他们说我的电话是国监在监听,而且在录音

经理:屁话

我:如果是真如何!

经理:骗术

我:如果是假 我就要报案 但是我必须知道这是诈骗!

经理:真是(他在我前面的诈骗两字上画了个大圆圈)我用人格保证

我:他们用法律压人

经理:不可能。你骂他都没问题

经理又在做手势让我挂电话。我还在犹豫。

经理又写:为什么不能挂

我:他说他是孙检察官,让我协助办案,从武汉打来的

经理:骗子 不要理会

我:我必须肯定他是骗子!!请找公安人员,你们说话不算数!

我:我该怎么办?如果是真怎么办?对方说如泄给第三者,将判刑数十年

我又给小姑娘写:请尽量延长时间

这时那个小姑娘就大声说:阿姨,我们的电汇网络断了,请你耐心再等一会儿。而那位经理示意让我挂断电话。我直摇手,表示不可以。这时我又想起刚刚开的新账户,赶紧又写:

我:我需要冻结在工商银行刚开的账户。也是在他们的指示下开的!

经理:真是骗子 你相信我

我指了一下玻璃窗上的通知写到:就是看到这个我才恍然大悟!

我:我在工商银行刚刚根据他们的指示开了新账户 存进5000元人民币

经理:等你这笔钱进账 他们就会通过ATM网银 电话银行让你试着给他们安全账户转少量钱,比如1元 然后他们会知道密码

我:他们已经知道账号和密码

经理:那一定不能打这个钱了

我:请找个借口说今天不能汇款!

经理写:110来了。让他接。一问对方就漏(露)了。他会挂电话的

警察:不让挂?

这时经理给我递过警察的证件,我很快写下来他的名字和警号(程宽015098)

警察写:我是警察,请你把事情搞清楚后再付款。

我终于把电话挂断。不一会,电话就响了。这次是警察接的电话,我只听他对对方说,好了,你的戏不要再演了。经理在一边对我说:他不会再来电话了。相信我。我们见到的这种事太多了。

银行经理、保安人员,还有两名警察把我请到一件办公室。警察(程警官)核对了我的护照证件,然后说,你是教授,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怎么能这么轻易上当呢?以后碰上录音电话说你中了彩票了或是有法院传票了,都不要去理睬。我问,难道你们不去抓这些诈骗犯?我是不是需要报案?警察说,这是诈骗未遂,你没有受到任何损失,案件不成立,我们不会受理。你以后小心就是了。警察说完就要走,我拦住他们:哎,你们不能走,如果这些人就在门外等着我怎么办,你们得保护我的人身安全。警察说:不会的。这些人都在外地,他们只是网上作案。我又问:那你们为什么不顺着电话找见他们?警察说:根本找不见;他们用的是临时电话卡,又不用登记,上哪去找?

警察刚走,电话又响了,一看又是那个骗子,银行经理说:我来接。他拿起电话就劈头盖脸地把对方骂了一通,对方还若有其事地问经理叫什么名字,工作号是多少。经理骂:我叫什么关你个屁事!你个骗子!王八蛋!至此,那些骗子再没来过电话。

我又想起在工商银行开的账户和5000元。这位经理说你不用担心,这笔钱还在,不信你在机器上查查;你还差最后一步就真被人家把钱骗走了。我马上在取款机上查到我的账目。经理解释说:你刚才如果把我们银行的那笔钱汇到工商银行,那些骗子就会指示你再把所有款项转到一个所谓安全的账户上,那时就是几分钟的事情,人家就得逞了。我谢过中国银行的经理及工作人员,转身回到工商银行,彻底关闭了那个账号。

这时已经下午4点多。从接到“挂号信”的电话,我经历了整整24小时的紧张、迷惑、被欺骗的时光。气死我也!吃一堑长一智吧。


悼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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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走了。走在鲜花盛开的五月。

五月,是妈妈的五月。月初,她度过了八十寿辰;月中,世界为母亲节庆祝;月底,妈妈就带着浓郁的花香走了。妈妈是艺术家,她希望我们只用鲜花送她上路。

我要送妈妈一束兰花。妈妈就是清洁高雅的兰花,谦逊高贵。

我要送妈妈一朵菊花。妈妈就是恬淡多姿的菊花,傲然超脱。

妈妈像那温馨美丽的红柳花,在黄沙绿浪中闪耀着点点的光彩。

妈妈像那不娇不艳的沙枣花,在戈壁沙漠上散发着幽幽的花香。

妈妈没有走远。她留在了她热爱的荒漠绿洲;她继续徘徊在奉献了一生的天山南北。妈妈,你不会寂寞,你的儿女永远陪伴着你。



Thursday, May 3, 2012

妈妈:送你一束沙枣花


五月,是沙漠绿洲沙枣花盛开的季节。十里飘香,百里争放。五月,也是妈妈的生辰月和母亲节的庆祝月。今年五月,妈妈八十寿辰,却不再能明白我们对她生日和母亲节的祝贺了。几个月前,癌症侵袭到她的大脑和全身,毁坏了最后的记忆力和体力。可是,我还是想要送她一样礼物。我要送她一束沙枣花,一束不娇不艳的戈壁沙枣花。我相信,她能闻到那浓郁的沙枣花香,能忆起黄沙绿浪中的生活,能在霎那间的清醒状态中知道她还在白杨红柳沙枣林中徘徊。

妈妈就象那不起眼的沙枣花,在荒芜无际的戈壁沙滩上输散着花香,激励着自己, 也激励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妈妈是五十年代初西北艺术学院美术系的第一批毕业生。毕业前就已经被调去西北妇联的妇女画报工作,为画报画了很多妇女教育方面的连环画和插图。一九五四年又被新疆妇联挖去创办新疆妇女画报。妈妈和爸爸把出生刚五十天的哥哥留给姥姥,义无反顾地坐上大卡车,满怀激情和理想来到了新疆。从此,妈妈便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和宝贵的一生献给了新疆。
妈妈既是编辑,又是画工,还要下乡做妇女卫生保健宣传工作,工作起来没日没夜。她的作品大到乌鲁木齐人民广场周边墙上的壁画,小到教农村妇女缝制卫生带的简图。由于妈妈经常下乡,回到家时我会把她忘了,管她叫长辫子阿姨。
年青时的妈妈漂亮热情,除了画画,还爱唱歌。当初如果不是家里一点封建思想,她可能就去学音乐或戏剧了。还刚刚咿呀学语的时候,妈妈教我了第一首歌“小燕子,穿花衣”。我开始学英语后,她又教我唱英语的“老黑奴”(Old Black Joe),告诉我她最欣赏黑人歌唱家PaulRobeson的男低音。妈妈中学时上的是美国进步人士在中国开办的教会学校,对解放黑奴和人人平等的思想心领神会,自然也通过教我唱这首歌灌输给我。
作为艺术家,妈妈不仅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美,而且总是把美呈献给读者和观众。由于爸爸的“右派言论”,六十年代初我们一家跟着他被流放到南疆。尽管心情压抑,且常常见到的是“大漠孤烟”,妈妈却紧紧抓住了这里的异乡情调。妈妈最爱画的是维族小巴郎和满是葡萄架的农家小院儿。孩子们在妈妈的画笔下活泼可爱幸福。
在小小的地区所在地,妈妈犹如一颗闪亮的明星。她是唯一的有高等学历的女画家女编辑,但是从来不自恃清高摆架子。同事们都很尊敬和喜爱她。她在机关单位里组织开展年轻人的各种文艺活动。也常会被叫去给新婚夫妇布置新房,或是帮人家缝制新婚被褥。妈妈在五十年代首届全国妇女联合大会时就被专门抽调去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布置会议大厅,布置新房岂不是小菜一碟。这样的大材小用妈妈并不在意。但是工作上对她不负责任的安排,却也让她委曲求全了很多年。由于爸爸也是美术编辑,报社硬是让妈妈作了几年的文字校对。

妈妈既是典型的职业女性,又是传统的中国妇女。她是孝顺的女儿和媳妇,负责任的姐姐嫂子,称职的妻子和妈妈。妈妈和爸爸的工资几十年间从来都是一半用于自己一家四口,一半寄往两家老人和弟兄姊妹。给奶奶、姥姥和姥爷的月钱从未间断过,直到他们一一离世。妈妈还供两个舅舅一个上完中专一个上完大学。伯伯叔叔姑姑们也对这位弟媳嫂嫂赞不绝口。我们有一位脾气古怪、一辈子单身的叔叔,家里乱七八糟。妈妈每次有机会去北京,都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给这个小叔子打扫卫生整理房间,我去北京上学后,又把任务交给我;而且还早早就给我和哥哥打好招呼,要我们以后负责叔叔的养老送终。妈妈既不是长嫂又不是唯一的嫂嫂,却把这种没人愿意管的事情让自己的孩子承担下来,完全出于善良之心。
不用说,妈妈是我们的好妈妈了。她对我们兄妹就象对待她的艺术作品一样,精心培育雕琢,投入全部的爱和匠心。妈妈在我们那里是公认的教子有方的楷模。无论在教养、品性、还是学业方面,都对我们有着最基本、也是最高的要求。记得有一次我和哥哥放学回家,没带钥匙进不了家,肚子又饿,就和院里其他小朋友跑进菜地摘了几个西红柿吃。妈妈发现后,没打没骂我们,而是让我们一人写了一份检查,送到管菜地的伯伯那里当面承认错误。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动过公家的东西。妈妈也会非常用心地陪我们玩。有一年春天,妈妈用旧竹帘上的竹条扎制了一个巨大的蝴蝶风筝,比我还高,糊上桑皮纸,让爸爸画出醒目的红黄黑三色的蝴蝶,指挥哥哥做出两个能够发出唿哨声的蝴蝶眼睛装上,又教我把纳鞋底的棉线几股合在一起捻成结实的风筝线,一家人和院里十几个小朋友浩浩荡荡地来到城边小河边的空旷地放飞风筝。不仅我们玩得开心,还招来众多过路行人观看,还有两个维族老乡非要跟我们买走风筝。妈妈说:这是我们全家合作的艺术品。不卖!
妈妈善解人意,尤其善解年轻人的心意。我和哥哥的中小学同学朋友都喜欢来我家玩儿,从不感到拘束,有时还跟我父母争论时政问题。自我离开家后,我的同学从来没有间断过去看望和帮助我父母。妈妈爸爸退休后,他们的老同事们也是络绎不绝,常来常往。都是因为妈妈的人缘好。
妈妈做了一辈子美术编辑,为别人出版了无数的画作,自己却没有一本画集。我和哥哥决定自己为妈妈编辑印刷一本画册,配上我们的小散文,作为献给妈妈的八十寿礼(见禾子文集)。好在妈妈头脑尚还清楚的时候看到了初稿,并亲自校对修改,也算了了她和我们共同的心愿。现在画册出来,她拿在手里,只有在几秒钟的时间里似乎明白它的意义,大多数时间却都沉浸在她自己的幻觉世界里了。
除了画集,我还想送妈妈一样礼物。妈妈热爱新疆这片土地,热爱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她和爸爸共同留下遗言:生后骨灰也要埋在这片土地上。沙枣花是沙漠绿洲的代表,是生命顽强的象征。我要送一束沙枣花给我敬爱的妈妈。我知道,妈妈一定会懂得我的用意。
妈妈,祝你生日和母亲节安好!

Wednesday, February 8, 2012

母亲最后的行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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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大年三十母亲被确诊为肺腺癌晚期。家人商定暂不告诉她,吃完年夜饭再说。初一,经家属同意,医生正式通知了母亲本人。

母亲是个敏感、头脑清醒的人,医院里任何检查都瞒不过她。父亲十几年来的心脏病和中风的护理及治疗全是她在负责和决定。我们也就索性正面告诉她,希望她和医生配合,共同决定治疗方案。

确诊的消息对我们全家、包括母亲自己都太突然。多年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父亲身上。虽然我们都知道母亲太劳累,但是她一贯的坚强性格让我们谁也没去想她能一下子病倒。每次她和父亲的共同的老同学老同事见面或是通电话,人家总是说“一定要照顾好老伴儿啊!”她也每次都要为自己抱不平:“你们怎么没有一个说让他好好照顾我啊?” 她认为她有她母亲的基因。我们也这样认为。姥姥九十六岁时无病无痛地在睡梦中走了。

夏天,我回去陪她。她跟我说趁自己还能走动,头脑还清醒,开个家庭会,把一些事情交代一下。于是,我们全家一起讨论和决定了她和父亲俩人共同的遗嘱。首先,他们相信自己教育培养的孩子不会为遗产的事情打架闹别扭,所以就不麻烦找律师写遗嘱,大家讨论完后她记在日记里就行了。第二,家里所有遗产我们兄妹俩平分;收藏的书画,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以拿出去卖钱;杂志画册等资料,如果我们不要,就捐给图书馆或学校。第三,后事要简单,骨灰埋在新疆;以后子孙后代寻根认祖,就回新疆。关于后事,母亲说的比较具体:只要一身素白纯棉布衣裤,身边摆些鲜花;坚决不买寿衣店里俗气的东西;不搞遗体告别、不摆宴席;不设灵台烧香磕头。由于父亲母亲都在幼年时受过基督教的洗礼,后来虽然不信了,我还是问了一下他们要不要找个教会的牧师来。母亲想了想说,不要。

母亲跟我说好一块儿出去选布做她和父亲的老衣,但是我觉得还不至于那么着急,所以跟她保证说明年回来再陪她办。我跟她说她五年之内没问题,要往十年去努力。她的治疗结果也比较令人满意,控制得比较稳定。所以她也积极乐观。九月份还去了老年大学电子琴班继续弹琴。说起老年大学,人家本来是请她去当绘画老师的,她嫌费心,况且自己还有画画的计划,所以干脆去当了学生。好几年来都在歌唱班和电子琴班学唱歌弹琴。十月份电话里告诉我说她脑子不好了,有一次到了教室,却认不出教室;又有一次在医院里找不回自己的病房。十一月下旬开始,每次谈话就词不达意了。十二月哥哥说妈妈已经完全失去方向感和时间记忆,而且走路也已经很困难。我立刻决定回去看望。半夜到家,妈妈和爸爸都坐在那里等我。妈妈还能认得我。“看你们把我说的,我还能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吗?”

多年来,妈妈在外是美术编辑,为他人做嫁衣裳;在家是妻子母亲,伺候全家;从职业到家庭全是在为他人服务、关心他人。每次给她打电话问她身体情况,她总是说好,没有大问题,让我们不要担心。这次陪她住医院,晚上走前我把自己的大毛围巾留下给她做个临时披肩,结果她半夜醒来看见围巾就把它抱在怀里非要出去找我,跟护工说我女儿从小就爱咳嗽,外面太冷,我要给她送围巾。护工护士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劝说住。后来又翻腾出一堆衣服,说要回家看老伴儿,老伴儿没人管。

按照跟母亲保证的,我回去便和嫂子表妹出去买了白布。只可惜妈妈已经不能按自己的心愿亲自去挑选了。我也不想再拿给她看做好的衣裤。她的突然失忆虽然比她的癌症更让我伤心,但是这种糊涂却歪打正着地减轻了她理智性的心理负担和精神压力,只是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敏感了。这次回家,我又咳嗽,突然发现没有了妈妈的第一反应和叮咛,没有了反复督促我吃药的罗嗦,就好象猛然间失去了一种爱的关怀。过去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也从来没有意识到会有这种感觉。早已年过半百,也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哪里还能想到潜意识中居然还有对八十岁老母如此强烈的感情依赖。母亲向来都是家里的精神支柱。我们也如此习惯、如此离不开她了。

我决定亲手给母亲和父亲做老衣。自己比划着裁剪了衣裤。家里的老缝纫机依然好用。用了一天时间做完了衣裤。又用一天做完了被褥枕头。虽然释放掉了一些悲哀,得到了些微的心理安慰,但却是何等残忍的自我安慰啊!我边做边掉泪,眼前不断出现一幅画面:妈妈一头银白色丽发,覆盖一身洁白柔软的绵绸被,送行人为她撒上红色的玫瑰,粉色的康乃馨,还有紫色的勿忘我花瓣,多么肃穆庄重而又凄凉美丽的画面!妈妈是艺术家,为自己设计好了远程的行装。那就让她艺术地走吧!

妈妈一辈子没有化过妆、烫过发。她信奉自然美。可是我知道她会在乎生活中任何的不美。去年一次住院时,病房有一位八十三岁的老太太,身材瘦小,着一头自然漂亮的齐肩白发,不俗的气质,说一口好听的北京话。老太太得的是骨癌,全身疼痛,自己完全动弹不得,靠护工翻身、喂饭。一天,医院里的理发师巡回到病房,问都不问就嘁哩喀喳地把老太太漂亮的头发剃光了,只留下头顶上一层盖子,活像火鸡头上的一撮毛。老太太的脸立刻变成一副骷髅相。我和妈妈几乎同时惊叫起来。为了不影响老太太的情绪,我们没敢说什么。可是妈妈非常生气,暗地里跟我说,这理发师怎么一点美感都不懂,那头发可是人家的尊严呢!万万没有想到,我这次一进家,一眼就看到妈妈的头也成了火鸡头。不用问,在妈妈糊涂的情况下,人家便对她任意宰割了。唉,我可怜的妈妈,她已经没有能力维护自己哪怕这一点点的尊严了。

母亲是画工笔画的,线条很美。最近几年她临摹了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和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但都是照着画册临摹的。我原先还一直在想如果父亲先走了,我要陪母亲先去波士顿艺术博物馆看看宋徽宗临摹张萱《捣练图》的真迹,然后安排她在那里临摹《捣练图》。实际上她在病前已经有临摹捣练图的打算了。然后,再去伦敦大英博物馆临摹顾恺之的《女史箴图》。这都是她非常想做的事,可是现在都落空了。人如果能有先见之明该多好!

母亲还能坚持。她很坚强。她夏天时还跟爸爸说:“咱们好好活,一块庆祝咱们的钻石婚纪念。”在大脑错乱以后的一个月里她居然还在记日记。虽然字体已经开始歪歪扭扭,还有一些不完整的句子和记错的日期。最后一篇日记是我到家的那一天,2011年12月31日。

Sunday, December 18, 2011

梵高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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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一双破旧的鞋和画一瓶鲜花在画家的眼里是一样的。至少我这样认为。那叫“静物”。

生长在画画人家里,周围的人也多是画画的,那话怎么说来着,“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从小就看着画画的人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摆上席面:杯子,书本,水果,菜叶子,醋瓶子,没有叠的被子,鞋子更不在话下。前不久翻腾父母的速写时还看到父亲画的他那双老毡靴。也不知是爱乌及屋,还是爱屋及乌,反正就记得家里有那么一双北疆老哈萨才穿的货真价实的高腰毡靴,极少见父亲穿,好像就是为了要画它们才买的 。还看到妈妈画的两、三岁时的我,趿拉着不知是妈妈的还是爸爸的鞋,真正地脚踩两只船,蹲在火炉前,拿根火钩瞎乱捅;又有爸爸不脱鞋躺在床上午睡的样子,两只大脏鞋子凸出到前景。这不又有网友最近在网上亮出自己儿子的素描习作“鞋”。

在画画人手里,捕捉情趣、神态、动态是一方面,但更多的还是线条的组合,色彩的搭配,光暗的处理,布局的经营,等等。经常听到的也是,嗯,造型不错,质感很强,这里再来点高光,透视比例不对头,之类。而且,越是坑坑疤疤歪歪扭扭的物体越受画画人喜爱,就因为它们越容易被画出效果和特点来。

梵高一生画过八幅不同的鞋。皮鞋,皮靴,套鞋。变了形的,磨破底儿的,断了鞋带儿的,皱皱巴巴的。一言以蔽之:破、旧、阿各雷。他倒把它们翻来覆去地正面地画,侧面地画,平视地画,俯视地画。高更去梵高那里画画期间见他老画鞋,甚感好奇,于是就问梵高为什么。梵高道:“那鞋是我当年在煤矿工人中传教时就穿着的,一直跟我到现在。”简单。练笔之外略带点恋旧。

熟悉梵高生平故事的人都不会忘记他在比利时煤矿当实习传教士时的贫穷景象。不仅是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的,还把除了身上所穿的一套衣物以外的所有衣物鞋袜被单都送给了贫苦的矿工家庭,自己睡在草堆上。落得比乞丐还乞丐。又有他如何穿着一双破旧的皮鞋步行几乎一天一夜,脚面被磨烂,鞋帮鞋底也几乎分家,为得是去向一位懂绘画的牧师朋友求教的故事。读者们为他那种对劳苦大众的关心热爱和追求艺术的执着而感动,也为他本人的经济拮据状况而同情他。对于粉丝们,这一双双的鞋简直就是在展示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是如何穿着这样的鞋走过他悲剧的一生!

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追随者则看到更深一层的社会问题:这些破旧的鞋不仅反映出画家本人和他为之服务的煤矿工人的生活状况的穷困,而且揭露了社会的不公平。画家没有钱去买绘画用具和道具,当然只能反复画那些破烂的鞋了。再深刻些,那就是,梵高的“鞋画”反映了无产阶级的感情,揭露了万恶的资本主义对工人的剥削和压迫。

可是,偏偏有人注意到,梵高画鞋是从住进他弟弟惕奥在巴黎的一间小公寓后开始的,后来在高更来访他在奥尔的住处时又不停地画鞋。熟谙心理学的读者们自然联想到某种“求偶情结”。似乎梵高孤独时间太久,心理上需要一个伙伴,所以在和弟弟以及画家朋友居住期间潜意识地不停地描画着不可分开的一对鞋。是呀,鞋总是成双成对的。梵高似乎是在寻求这样永不分离的伙伴。

还有人看得更仔细。有双皮鞋看上去饱经风霜:鞋面皱皱巴巴,形状也早就脱离原样,一看便是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水泡雨淋。这一定是一位整日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的农村妇女的鞋。有人纠正:这明明是梵高自己穿过鞋,是城里人的鞋。它们不过就是表明一双破旧耐穿的鞋,干吗要扯那么远!又有人反驳:你们谁也没有证明、也无法证明这双鞋到底是属于一位农妇的,还是城里艺术家的;这双鞋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对!一只大,一只小,与其说是一个人的,不如说更像是表现一对老夫妻。那么,梵高是在寻求异性的伙伴还是在表现一对夫妻?

读者读到这里可能会问了,不就是几双鞋嘛,搞那么复杂那么神秘干什么?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不管你怎样认为,理论界专家早就说了,艺术作品一旦进入公众领域,它便属于观众了。哪怕是一百个观众拿出一百种解释。更何况梵高早已变成了公众的“宠儿“。

在梵高所有的鞋中,只有一双看起来比较规矩整齐。那是一双套鞋。在画面中从左下角往右上角斜摆着。地板是橘黄色,左上角是一部分墙根,带点灰绿色。地板斜角上翘,呈斜角俯视,借鉴了当时比较流行的日本绘画的构图特点。鞋子由短而粗的平行笔触画出,以黑色、深蓝色为鞋子及其阴影的主色,以赭黄、橘黄为辅表现鞋子着光部分。鞋身的椭圆形状和鞋口的椭圆形形成一实一虚的对应效果,又与地板及墙面直线形成曲直和软硬之对比。大片欢快的黄色、橘黄色,和悦目的宝蓝、深蓝色形成对比色。看似简单的两种颜色,在梵高手下却产生出无数黄和蓝之间在不同光线情况下混合反映出的色彩层次,表现出了丰富而细微的色彩变化。那些带有梵高特征的短促笔触在变化的色彩下也产生动感,给一双“静物”鞋赋予了生命感。

梵高的画并不难理解。直接了当,直抒其意。想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尽在画面上。这也是为什么在他逝后若干年,不管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都表示能够理解和欣赏他的画。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挖出更多的奥秘来,当然也是可以不停地挖下去的。

按照结构主义符号学的理论,语言文学艺术都是含有表层和深层结构的。画面上的物象甚至笔触色彩线条等等都只是表面符号,而那些物象的真正涵义却隐藏在深处。结构主义老祖宗索绪尔认为,能指和所指(即被指)之间是没有绝对的必然关系的,或者说,是非常偶然和随意的。也就是说,“鞋”字,和真正脚上穿的鞋没有必然关系。你可以把“鞋”叫成“袜子”或者“石头”,但是被指的物体仍然是那双鞋。到了绘画那里,情况有所不同。画家画的鞋,即能指,和真正那双鞋,即所指,基本是一致的。我画的就是那双鞋!但是,符号学家仍然发现:你画的那双鞋不一定就是那双鞋!你画的只是一个符号,看似那双鞋,但却反映不了那双鞋的本质。画面上的鞋只是表层结构,而深层结构深藏在那双鞋和它的主人那里。哇,真的深奥,把人都绕糊涂了。

所以,梵高的鞋就不是你看的表面那么简单喽。那么它们又成了什么样的鞋了呢?

从艺术史的角度看,很多突出鞋的作品,多少都带点象征或者隐喻意味。比如古埃及的那位统一上下埃及的国王纳摩,在一枚小石板上刻画他在征服了下埃及后脱下鞋,由随从拎在手里,自己赤脚踏上新占领的国土,表示这是神圣的国土。梵埃克Van Eyck的《阿诺费尼夫妇画像》(Arnolfini Portrait)中的男式木套鞋,鞋尖朝着画面外,似乎表示男主人随时要去外面世界打拼的身份。一件被叫做《鞋拍》(Slipper-Slapper)的希腊化时期的大理石雕刻,刻画爱神维纳斯被人羊怪兽追逐,女神脱下一只鞋,举在手里,做要打怪兽状。有人认为作品表现女神在保护自己,但更多人则认为她是在做性挑逗。还有一幅洛可可时期弗拉格纳(Fragonard)的油画《秋千》(Swing),画中女主角正在荡秋千,并调情般地向空中甩去一只粉红色的鞋,她的追求者半躺在秋千下的草地上,欣赏着女伴的故作娇态。这只鞋无论从形状–坚硬状,还是颜色–粉红色,都暗示着性物、性欲和性挑逗。

回头再来看梵高的那双静物鞋,虽然它没有象征或隐喻什么宗教、政治、浪漫,却反映了十九世纪后半叶印象派和后期印象派对色彩的研究和追求,尤其对对比色的大量使用,受东方艺术影响而做的构图上的新尝试,评论家和观众新兴起的对画家笔触用法的兴趣和探究;而所有这些正是这幅鞋画所揭示的当时艺术界的主要倾向,即所谓的文化体系,也即这幅静物鞋画的深层结构。

结构主义之后又有了解构主义。解构主义者不承认艺术中有所谓的带有普遍意义的文化体系,他们认为文学艺术作品不可能有“普世”的、一成不变的解释。一件作品在不同的“语境”或不同的“上下文”背景下会产生不同的解释。谁能在梵高的鞋背后找到它们“真正”的意义?生平传记的解读者看到的是艺术家和作品的关系;社会学家看到的是艺术家、作品、和社会的阶级关系;艺术史家强调的是他在形式上的探索和表现;心理学家自认为发现了艺术家的隐秘;有位解构主义加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哲学家又搅局似地如此解释梵高那双看似一大一小的鞋:鞋是空洞乌黑的,就像是女阴,而鞋是要人的脚(阳物)伸进去的… 什么意思?读者自己去猜吧。

唉,写到这儿,自己都觉得很无聊。不就是几双鞋几幅画嘛,至于那么上纲上线,穷追猛挖吗?梵高要是还活着没准会说 ……

无话可说。










Wednesday, October 5, 2011

爱读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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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家拉面。面和软了,怎么都拉不好。不是提不起来,就是拉不匀,要不就是粘在手上甩不进锅里,烦得我心里直冒火。老公和兄弟在旁边忙问要不要帮忙,我一气之下令他们“都走开”。

饭罢,一家人坐着品茶聊天,我顺手捡起李娟的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翻至一页。一看,便忍俊不禁,大声朗读起来。

题目是:“看着我拉面的男人”。

这不正是我嘛!就是那样!多么普通,又多么不寻常的题目。可谁拉面时会想着拉面这样的事也有好写的?这个小李娟把生活中细小烦心的事看得那么轻松好玩儿,把无可奈何的家务活儿又描述得那样津津有味富有美感,真佩服她。

李娟是个平凡的姑娘,关键,还是个随遇而安的姑娘。这造就了她平心静气自然宽容的生活态度,也成就了她细致入微却又超然脱俗的对小人物小事情的观察和描述。

凤凰卫视的梁文道评说李娟的独特之处是她写的方法,比如把散文写得像小说,和她一些奇妙的构思,比如描绘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

“---- 于是,一个人在河边待时间长了,就总会感到怪怪的害怕。总想马上回家看看,看看有多少年过去了,看看家里人都还在不在”。

又比如描述鸽子“尤其在天空很蓝很蓝的清晨,它们在天空反复地盘旋,反复地飞呀,飞呀。仿佛在无边无际地找寻着什么,仿佛要在天空那一处打开什么……飞呀,飞呀,越飞天越蓝。仿佛世间的另一处都有人开始恳求它们停止了---鸽子在蓝天中盘旋,那样的情景真让人受不了…..心都快碎了似的。不知道鸽子逐渐接近的事物是什么 ……”。

这些感觉和句子真的很奇妙,学也学不来。然而梁先生的评论却也不尽然。李娟那些奇思妙想和直白清新的表述的确是她与众不同脱颖而出的地方,也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但是,如果没有对生活的平和心态和感恩之情,没有对艰苦动荡的游牧生活的坦然接受,没有对大自然的敬畏和感悟,是不会产生她那些美妙文字的。

我也曾生活在那样遥远、偏僻、孤寂、艰苦的地方。那是一个难于顺应、难于美化、难于不抱怨、难于不想法逃脱的地方。李娟却展示给人们一个知足的、愉快的生活。

为生活,李娟曾跟随母亲的小杂货生意在新疆北部的阿尔泰山区随哈萨克牧民南北辗转。她做过小裁缝,小商贩,住在帐篷搭的小杂货铺的柜台下或啤酒箱上,或住四面漏风的破屋子。周围少有人烟,偶尔见到人都是远远的一晃而过。来小铺子的零星顾客们不是百无聊赖地把所有的货物都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再从下到上、从右到左地看个遍,就是买了东西、赊了帐,一走就大半年再不见影子。她的伙伴除了短暂的哈萨克邻居,就是猫、狗、兔、牛、羊,还有蓝天、白云,森林、牧场、小溪、大雪、荒漠。她却从不抱怨,也听不到她的主人公们抱怨。大家都这样过着日子。天荒地老。

于是,她的主人公便也是“一个普通人”啦,“看着我拉面的男人”啦,“喝酒的人”、甚至“补鞋子的人”等等。她的普通人因为太普通--“他的脸却极其寻常,因此我们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了”。而“酒鬼沙合斯到我家打酱油,真是令人惊讶。我妈问他:‘为什么不是来打酒?’他回答得挺痛快?‘2000年了嘛,喝酒的任务嘛,基本上完成了嘛’”。

“叶尔保拉提一家”里的妈妈被描绘的更是栩栩如生:

“叶尔保拉提妈妈力大无穷。我揉面的时候,她躺在我家炕床上不屑地斜视着。越是被她这么看着,我就越是揉不动----”;“还有劈柴火---- 我高高地抡起斧头,深呼吸,大吼,重重地狠命砸下去!结果…… 在木头上砸出了一道印儿……叶尔保拉提妈妈靠着门框嗑瓜子,不紧不慢地边嗑边看我劈,神气十足。等嗑完最后一粒,拍拍手,拍拍裙子,走过来从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的我手中接过斧头,轻轻地拎着,踢踢脚下那块木头,然后…… 我这种笨蛋,羞愧欲死啊---- 只见柴火碎屑横飞,尘土暴扬之中,叶尔保拉提妈妈身轻如燕,落斧如神。……”

她描写的景色也不外乎是“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光”,“河边的柳树林”,“门口的土路”之类,没有大气磅礴的渲染,却异常耐心地琢磨每样小的生物和现象。她注意到:“这林子里活着的小东西实在很多的,可是要刻意去留心它们,又一个也找不见了。林子密得似乎比黑夜更能够隐蔽一些东西。我也的确在河边发现过很多很多的秘密,但后来居然全忘记了!唯一记得的只有---- 那些是秘密…… 真不愧是秘密呀,连人的记忆都能够隐瞒过去。”

这样的文字真是读起来爱不释手。

近日又读她的博文:“深渊”,和“我轰然经过你的生命”,发现她突然成长了。来的突然,但又在期待之中。并没有感觉她是为了改变而改变、为了深沉而深沉,只觉得她经受了生活和生命中大的变故而出现了对生活及生命的新认识。也许是失去了爱情,甚或失去了爱情的结晶。这样刻骨铭心的经历,不管是李娟本人的,还是她观察体恤别人的,写出来都是深刻的、都是哲学的。她的,有点象征,有点意识流,又直白,又不直白。深深的爱和深深的痛苦都在浅浅的、睿智的文字中表达出来。好像一个幽灵,飘忽在人情世界和抽象的宇宙之间。超越时空,但又那么实在。在你,在我,在几乎半个世界,都能找见它的影子。

还期待她写出更多奇妙的文字和新的生活感受。也祝她永远快乐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