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7, 2009

牛津随笔(四)















图一:俯瞰牛津 (View of Oxford)
图二:基督教会学院的钟楼和四方院 (Christ Church College: Bell Tower "Big Tom" and Quardrangle


牛津是一座哥特式大学城。说它是哥特式,不仅因为它始建于哥特时期的十三世纪,而且因为它在其后的八、九个世纪中始终以哥特式的尖拱、尖顶、尖塔为主要式样建筑它的各所学院。尽管也经历了文艺复兴、巴洛克、新古典主义等时期,牛津人却始终锺情中古情调浓厚的哥特式建筑。

站在高处放眼望去,牛津城高塔林立、院池济济。有几处尤为醒目:基督教会学院的圆顶钟楼和尖塔教堂,圣玛德琳学院的四方塔楼的尖椎塔,瑞德克里夫阅览室的穹窿顶,圣玛丽大学教堂的锥形大尖塔,万灵学院和新学院大小尖塔及锯齿状锥形装饰物 ......

每幢楼展示着每幢楼的独特风格;每座塔炫耀着每座塔的美学品味;每池院落变换着每池院落的时尚布局;每座塔、楼、院落又都讲述着各自的新老故事。

在诸多学院中,基督教会学院 (Christ Church College) 是故事最多的一处,非去不可。讲历史,它是牛津最大最权威的学院,由英王亨利八世亲自命名和资助建立,同时也是牛津官方教会所在地;它也是牛津出产英国首相最多的一所学院 - 十三位。论建筑,它既有典型的哥特式尖塔,又有哥特晚期的贝壳型拱顶结构,还有改良式哥特圆筒圆顶大钟楼,更有后来伯恩-琼斯加画的大型彩色玻璃窗。谈文学,这里是《爱丽丝梦境历险记》的发源地;作者路易斯-卡罗(Lewis Carroll)在这里获得灵感,故事也在这里写成;大草场,小河边,餐厅,门把、捅火棍,都是爱丽丝历险的景物来源。电影《哈利伯特》的很多镜头也都是在这里拍摄的;球赛的草坪,校园的四合院,尤其那个超级神奇的大餐厅,一眼望不到头;... 。嫌不够的话,再加上学院的艺术画廊;虽然在地下室,这里却收藏有达芬奇、米凯朗基罗、拉菲尔、鲁本斯、凡爱克、哈尔斯等大师的素描手稿,菲力普-利裴、维荣尼兹、卡拉奇的绘画名作;等等,等等,数不胜数。毋庸置疑,仅第一第二个故事就可以讲它个几天几夜。

不过我是先冲着爱丽丝和哈利波特去的。

临行前和女儿商量好,凡是爱丽丝和哈利去过的地方,我都要走一遍,带回照片来,作为不能带她同去的条件。其实我比女儿更是两位小主人公的FAN。想当初在大学学英语时第一次读到缩写的爱丽丝游记,就已经被故事简单自然、顺理成章地从现实过渡到梦幻的开头吸引住了,还直感慨自己小时候没有机会读到这样美妙的童话。后来有了女儿,还不懂事,就开始给她讲爱丽丝的故事。待到哈利波特的书出来,有朋友抢先送来了前两部。念给女儿听,她紧张害怕,蒙头睡去,我却一口气看了个通宵。后来自然是出一部读一部,全是一气读完。这次有机会,当然不能不亲身体验一下。一圈走下来,感受颇多:小说故事情节的编造无疑出自作家们的想象力和才气,但场景氛围的营造和渲染却是来自作者耳濡目染的感性认识。这些故事只能出现在牛津,只能出现在英国。没有这些场景,没有感性,也就没有了故事。

这样一个好去处,却是英王亨利八世夺别人所好,攫为己有的结果。这位以娶过六个王后、并下令砍过其中两个王后的头而臭名昭著的国王,为了达到和第一任王后离婚的目地而和罗马教皇分庭抗礼,建立了独立的英国教会。也是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这位国王免去了他身边最为得宠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法官、上议院议长、坎特伯利教会大主教乌尔塞(Thomas Wolsey)的职务,同时没收他资助建立的“大主教学院”;全部原因就是这位大法官对国王这桩离婚案犹豫不决。可怜的大法官大主教,不久又被亨利下令逮捕,死于赴刑的路途中。亨利八世把学院改名为“亨利八世学院”,后来又改为“基督教会学院”。在这里,亨利的是非功过自然也处处可见。

在牛津,美和丑、善和恶、真理和谬误,常常同时反映在同一座建筑物上、发生在同一个院落里,让人惊讶两者是如何相辅相成的。

圣玛丽大学教堂是牛津最古老的大学教堂,甚至在大学建立之前就已经先有了它,也是牛津最大的教堂。它有一座巨大的装饰精美的哥特式锥形尖塔;另一头又有一个带螺旋柱子的巴洛克式圆拱大门;两部分都很有特点,也都很引人注目。这座教堂历经近千年的风风雨雨,不断扩建重修,样式也不断变化更新,自然也见证了无数次的改朝换代。

在这座教堂里,发生了一件英国历史上著名的事件,人称“牛津三烈士”事件:三位带头实行英国宗教改革的主教、大主教,被反宗教改革的女王玛丽一世,绰号“血腥玛丽”的女王,在这里残酷地判处火刑。其中的一位,英国最大教会坎特伯利大教堂的克莱姆大主教(Thomas Cranmer),曾经竭尽全力协助先王亨利八世脱离罗马教会,建立独立的英国国家教会,修改制定新的教会法和教义教规;当然,也正是他帮助亨利成功地休弃了第一任王后 - 玛丽的母亲。宗教原因也罢,政治原因也罢,个人私仇也罢,玛丽登基当了女王后,对克莱姆大主教毫不心慈手软。尽管写了几次悔过书,拖延了一、两年时间,克莱姆仍然被判死刑。赴刑场之前,他在圣玛丽大学教堂里作最后一次悔过演讲,临近结束,他话锋突转,大声说,他写过的所有悔过书都将不算数,受火刑时,他将先伸出右手,让它首先遭受惩罚,因为它曾经因软弱而签写了悔过书。目睹者声称:在熊熊烈火包围他时,他果真把右手首先伸向烈火,高喊:“主耶稣,接受我的灵魂吧!...... 我看见天堂的门开了,耶稣正站在上帝的右手边。”

后来,牛津人在三位烈士就义的地方竖起了一座哥特式尖塔纪念碑。高耸入云的尖塔象火焰冲天,又象牺牲者的手指,直指天堂。

英国十六、十七世纪时的宗教改革即血腥又具讽刺性。克莱姆死了仅两年,玛丽女王驾崩,伊丽莎白女王即位,天又翻了回来。英国教会最终独立,克莱姆生前制定的教会法成为经典。牛津的圣玛丽大学教堂又参与和经历了新的历史变迁。

大学教堂的那座南门比较独特,圆拱形大门两边有两根象拧麻花似旋转的柱子,圆拱门上面又有断裂的圆拱装饰、旋涡形装饰、贝壳状神龛、人物雕像,典型的巴洛克风格。我在街上经过它时,无论如何都没有把它跟教堂东头的大尖塔联系在一起。它在牛津非常特殊,不仅与教堂的哥特式主体尤其是大尖塔在风格上格格不入,而且和整个牛津、甚至全英国的建筑风格背道而驰。

由于英国新教改革和罗马教会反宗教改革的对立,英国建筑一直没有表现出对意大利巴洛克风格的热情。对英国清教徒来说,巴洛克建筑简直就是代表了罗马天主教反对新教改革的狂热。为了圣玛丽大学教堂这副巴洛克式门面,有人还付出了代价。曾任牛津几个学院的院长、大学总监,后任英国教会大主教的罗德(Laud),因为比较保守,不赞成新教的激进,被国会判处死刑送上断头台;他的罪状中有一条就是他的助手资助修建了这个巴洛克新门面,而他本人也曾向它屈躬祈祷。

宗教派别和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荒唐不可理喻,自然导致了理性的觉醒。

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是牛津第一所学院,建于1249年。它的校园建筑几经重建扩建,没有保留最初的建筑物,也没有其它突出的特点。我是偶然两次从它门口经过才注意到它。从建院开始到其后几个世纪,大学学院基本是一所神学院,以研究神学和培养神职人员为主。就是这样一所以神学为牛津这个世界一流大学奠定基础的学院,十九世纪时竟在学生中出现了公开反对宗教神学的小册子,不仅在学生中流传,而且还一个不落地被送至各校长、院长及系主任办公室。小册子旗帜鲜明地打出标题:《论无神论的必要性》。写这篇论文的作者毫不隐瞒自己的姓名,他就是后来人们熟知的浪漫主义诗人雪莱。他的满怀激情和理想的长诗《西风颂》,特别是其中那句充满希望、鼓舞人心的诗句“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永远地留在了世界文学史和人们的记忆中。当时因书写印发这篇文章而被学院开除的雪莱,后来却成了最最有名的校友。学院为他建了纪念碑。

有雪莱宗教自由的呼吁,王尔德的人性解放也就不足为奇了。奥斯卡-王尔德读书的学院是那个有着四方高塔的圣玛德琳 (St.Magdalen) 学院。这座看上去壁垒森严的碉堡式的塔楼,很难让人把它同一位追求人性自由和唯美主义的剧作家联系到一起。兴许是物极必反的原理吧,王尔德不顾重重藩篱层层羁绊,我行我素;不只是对宗教道德观念置之不理,就是被法庭制罪啷当入狱也在所不顾。他在争取同性恋的自由及合法性的思想行为方面,可以说超前了整整一个世纪,尽管付出了几乎是生命的代价。我们现在记住他的当然更多地是他提出的那个著名的 “为艺术而艺术” 的文艺理论 -- 一个自由意志的产物。

在这同一所古堡式学院里,C.S. 路易斯写下了七卷本的《纳尼亚传奇》。那个神秘的大衣柜给小主人公们开启了一个通往神奇世界的大门。在牛津生活大半辈子的作者本人,也像是从想象到现实都生活在浪漫传奇的中世纪里,顽固地争论英国只有中世纪和中世纪晚期,而未有过文艺复兴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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