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 2011

看画、读画、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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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是要看的。

先甭管是谁画的、属于什么流派,也别忙着念标签,更不要急不可待地张嘴就问:这画什么意思。一句话:用你的眼睛去看、去感受。看到好看的多看几眼,不好看的就让过去。跟欣赏音乐一样,只有喜欢不喜欢的乐曲,没有懂不懂的乐曲。艺术博物馆里有成百上千的作品让你看,你就放松了,走哪儿算哪儿,赏心悦目了就行。画中的点、线、面、块儿、形象、构图、色彩、笔触、尺寸大小,自动会刺激你的视神经。画的意思也尽在这点、线、面、块儿、形象、构图、色彩、笔触、体积之中。你可能会看到一瓶鲜艳夺目的花朵、一盘伸手可触的水果、一处阳光明媚的风景、一位美丽忧伤的女子、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三两个正在洗浴的裸女、一群郊游的绅士淑女、几个眼睛鼻子长得不是地方的怪人、一堆几何图形、几大块儿颜色、一片乱七八糟的涂抹,等等,等等。

看的多了,就看出名堂了。

古埃及的人物雕塑和绘画把人体绷得挺直,身体不向左右弯曲,也不显露年龄,似乎永远年轻;而且,他们永远面向前方,两眼越过所有的观众直视冥冥宇宙空间,似乎要表明生命的永恒。古希腊的人物则尽其所能展示人体最理想的健壮和完美;它的绘画(陶瓶画)内容生动有趣,好象在讲述神话中的人物故事。人们有饮酒的,下棋的,摔跤搏斗的,跳舞的,祭祀的,战争的,几乎无所不有。中世纪的圣母身体细长,抱着一个小大人似的婴孩,相貌干枯抽象,表情忧郁痛苦。而文艺复兴的圣母年轻美丽,怀抱可爱的胖娃娃,充满人间慈爱。达芬奇的画,不管是《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还是《最后的晚餐》的画面结构以及视觉空间效果,都要让人费点儿心思琢磨和分析。米开朗基罗的天顶画《创世纪》中健美高大的男女裸体人物洋溢着超人般的激情和力量,不需要你去费脑筋就已经被感动了。

凡高短促而弯曲的线条和笔触让人感觉到画家的神经质,但同时又让你眼见到生命的律动:花草树木在拼命地生长;它们的弯曲扭动不是被风吹的,而是内在的向外、向上的挣搏力。连空气都有生命、你都能看得见。莫奈阳光下明媚漂亮姹紫嫣红的色彩给人视觉上最大的愉悦和享受;它们不只是表现了自然的美,而是综合了自然的美,让你看见平时没有注意到的色彩的闪烁和光线的跳跃。塞尚的水果和北欧画家们写实的水果放在一起,一个让你看到的是绘画、是色彩和笔触的交融而“画”出的苹果橘子,另一个让你看到的是“真”的青翠欲滴的葡萄和布满粗纹的甜瓜。一个让你欣赏作为艺术的静物,一个是让你不由自主地要伸手触摸或张嘴品尝的瓜果。前者表达了一种艺术思想,后者显示了高超的绘画写实功力。

我有一个来自中东、对艺术从来不感兴趣、也从来没去过任何艺术博物馆的学生,硬被我逼着去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在那里一头撞见了毕加索的《亚威农的少女》。他在作文里写道:

“我漫无目的地在博物馆里转悠,想找一件作品应付作业,无意中撞进了一间挂着一副大画的展厅。我一下就愣在了这幅画前,身上发抖、冒着冷汗。面前几个巨大丑陋的女人,光着身子,张牙舞爪,有的还带着面具,直向我压过来,我恐惧地真想逃跑。我发现这就是课堂上讲过的毕加索的作品,原来原作竟是这样巨大,这样有力量。毕加索一定是想表现现代女人们丑陋的身体、空虚的面孔以及她们女权主义的威力,也或许是表达他自己对女人的恐惧。”

这段感受简直令人拍案叫好。这就是看画的直接感受,而且直达视觉艺术本意。你不需要知道里面的故事,也不管画家本人是否有这样的意图,只管先去感受。那些变了形的人体在毕加索眼里可能只是一些几何图形或者色块,几个非洲面具可能也只是好奇地拿来做做试验;也许潜意识地,他对女人有某种恐惧或者厌恶,但是他可能并没有想有意识地丑化女性。但是这位学生却感受到了如此大的震撼。

看画看出这样的感受,就够了。

实际上,毕加索这幅画也的确没有什么具体故事好描述。他的本意也就是做一些形式上的变革。观赏艺术是感性地接受和认识过程。有的作品让你情绪兴奋,有的让你伤感,有的让你安静舒展,有的让你无端的烦躁,还有的让你感到世界的无序、人类精神的扭曲,也有的让你看到自然的美妙,当然也有的令你思考。

所以,画也是要读的。

所谓“读画”,就是用“心”去看,也就是去思考、去分析。当你发现自己特别喜欢或者特别不喜欢某一幅画或某一种画风之后,你就想知道或发现更多。我为什么喜欢或不喜欢这幅作品?它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是它的故事打动了我还是它特殊的表现方法吸引了我?艺术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或她画这幅画的初衷是什么?他或她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那个时代发生了什么大的事件?等等。

读画是很累人的。同样的故事《最后的晚餐》,为什么你喜欢达芬奇的,而不喜欢丁托莱托(Tintoretto)的?看来看去就是它们的构图方式不同。达芬奇的画面一字排开,四平八稳,但在这平衡安稳的排列中蕴涵着人物情感的激荡,让观众同时感受到基督的沉着镇静和使徒们气愤、悲哀、怀疑、怜悯、羞愧、无可奈何等各种情感反应。丁托莱托把平衡的水平线构图向后推开,形成了对角线安排。这一来就打破了整个画面的平稳。虽然空间增大,画家又添加了很多其他人物,加重了人物感情的戏剧效果,但是观众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情绪上的骚动,却失去了基督那种临危不乱、甘为羔羊的牺牲精神。但是,话又说回来,这种对角线构图开创了新的画法,形成了十七世纪的巴洛克艺术风格。

不同的艺术风格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表现故事内容和思想内容。同一个旧约故事中的大卫,一个牧羊孩子帮助族人用简单的弹弓打败了劲敌的进攻,在多纳泰罗(Donatello)的手下,他是一个带有古希腊风格的优美少年,身体呈优雅的S曲线,长发披肩,面部略带羞涩,似乎在族人的赞扬声中不知所措。在米开朗基罗的手中,大卫是一个饱含古罗马帝国气势的青年和民族英雄;他侧头怒视敌人,面露刚毅和果敢,紧攥的拳头、收紧的肌肉、高大的体魄,无不在表现他的英雄气概和预示他的胜利。在伯尼尼(Bernini)的作品中,大卫是一个正在行动的战士。他的身体弯曲,一条支撑身体重量的腿在前,另一条绷直的腿在后使劲,两手已经拉开弹弓,双目紧锁,双唇紧闭,就像一个拉满弦的弓箭,随时都会射出利箭。伯尼尼的大卫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作品,意在突出行动和戏剧效果;而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对角线或斜线构图是较理想的选择;这种不稳定的斜线最有动感,也最有爆发力。

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费尽人们的思索和猜测,总想搞明白他/她那“神秘的微笑”。其实,这个“神秘”是一个人为编造的现代神话。你如果看过达芬奇所画的所有女性人物,就会发现她们全都带有类似的微笑。这是我本人对这幅名画最失望的发现。说穿了,这只是达芬奇一种画女性人物的独特、甚至程式化的画法,可能并没有刻意要表现什么神秘。当然,能捕捉到并表现出一种微妙的笑容和表情变化,恐怕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得到的。达芬奇一再表现的微笑表情恰好捕捉到了女性含蓄的、也是最具魅力的那一瞬间。《蒙娜丽莎》一开始并没有显出她的魅力,甚至被画的丽莎乔贡纳夫人及其丈夫都没有收留这幅未来的绝世名画,倒是艺术家自己随身携带这幅画作从意大利来到法国直至去世。后来画作多次辗转,到十八世纪时才受到人们的注意,被送入博物馆。十九世纪中到二十世纪初,法国一些颇有影响力的诗人文学家们拿这幅画来做文章,有人描述了她那个说不清的微笑和由其带来的魅力,也有人把她的微笑称作最能迷惑男人的女妖式的媚容。后来又有人把达芬奇本人的自画像拿来和蒙娜丽莎对比,认为这是一件画家自恋和同性恋的自画像。由于这类神话的泛滥,另一个反神话出现了。达达派艺术家杜尚把《蒙娜丽莎》当做了“性战争”中的靶子,把“她”作为诱惑男性的女性极端,不仅为她添上两撇最具男性特征的小胡子,以表示她得到了男人们的最亲密的欣赏,还使用了带有侮辱性质的题目:“她有着最时兴的性感屁股”。

艺术是多元的。有些只是怡情悦目,有些再现自然和现实,有些抒发个人情感,有些表达理念和思想,有些阐述社会良知和关注人生,也有些挑战传统、追求纯粹的唯美形式。

杜尚所表达的是一种反传统、反理智、反美学、反艺术高雅高尚的艺术观点。他把自行车轮子,大铁铲、小便池等随便捡来的物品送上艺术圣殿 – 艺术博物馆,甚至为那个小便池美其名曰:“喷泉”,极尽其挖苦嘲讽反叛之能事。这种反叛并非要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它表达了艺术家对自己所生活期间的战争、现实、传统的厌恶,表明艺术无法改变世界,艺术和日用品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艺术已经到头,不需要再多的艺术品。

六十年代美国的大众艺术(Pop Art)也把日常用品及其广告招贴画引进了艺术殿堂。但是同杜尚不同,美国艺术家们并没有刻意批判或者美化现实,只是利用了充斥于大众生活中的物品和形象作为艺术母题,但在客观上却反映了美国商业文化的流行以及大众的欣赏口味。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的油画作品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件商品,比如在一幅油画中排列描绘200听康贝尔汤罐头,几百瓶可口可乐,几百张美元钞票,几十幅蒙娜丽莎,几十枚电影明星梦露的头像,等等。这些作品的千篇一律和无休止地重复不带褒贬地表现了美国现代工商业批量化生产产品的重复和单调,反映了美国大众口味的单一乏味。沃霍尔出身商业广告设计专业,但是一旦把那些廉价的广告形象用严肃的油画形式画出,这种新颖的抬高商业艺术地位的做法立刻引起大众的好奇和艺术批评界的注意。有评论家甚至把他的艺术提高到了“存在主义”的哲学高度。但是,如同沃霍尔描绘的那些一次性消费和使用的商品,他的作品也几乎转瞬即逝。存在了五至六年便失去了市场。

抽象艺术比较难懂。艺术家们力求把理性思考范畴的东西用感性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让作品即有视觉影响力,又有思想意义。康定斯基(Kandinsky) 认为那些说明性和装饰性的绘画过于平凡,而且,写实的、即物质的东西,总会掩盖精神实质;他希望他的画能够描绘人类的精神状态和心灵的显现,而达到这些目的的手段是简而又简的抽象形式。他的绘画从写实到逐渐抽象到完全抽象,一步一步地引导观众从物象走向他的艺术理念。康定斯基的抽象基于他先前的表现主义风格,所以他的色彩和线条都带有浓郁的情感因素,即使是他最为抽象的作品,观众似乎也能够被他满怀激情的色彩和线条带进画中去想象、去思考。蒙德里安(Mondrian)则是较为冷静的抽象画家。他从复杂的树干树杈不断地简化抽象,直到剩下平行线和垂直线;画海洋沙滩也是从无数的涟漪波纹不断抽象简化,直至剩下无数的横竖小短线。对他来说,这样的抽象显示了宇宙的原始而基本的结构:水平线和垂直线。他的代表作就是一些横竖线组成的大小方格,再涂以红黄蓝三原色。横竖线和三原色表示了宇宙本质。

艺术的创作和欣赏虽然以感性为主,但理性的成分一直就没有脱离过艺术。古希腊的艺术家们对建筑、雕塑和绘画中的数字比例关系发生极大的兴趣,并且用这种比例关系的和谐作为美的标准。有名的黄金分割率,即长和宽、高和矮的最佳比例为 1: 0.618,人体的标准比例,即人体的高等于人头高的7.5倍或8.5倍,还有对人眼视觉的误差的考虑和计算,都是希腊艺术中必不可缺的因素。文艺复兴时的艺术家们继承希腊艺术中的理性成分,继续发扬光大,又发明了用数字比例来决定的焦点透视原理,以用来表现视觉空间。现代艺术也引进了不少科学新概念。比如立体派先是受到非-欧几里德(Non-Euclidean)几何学的影响,试图在绘画和雕塑中打破传统几何学的三维空间而表现多维视角和视面;后来又同未来派一起接受了爱因斯坦相对论中的时间和空间不可分的理论,把时间作为第四维空间实践于艺术理论和创作。这两个派别的作品看上去其实很机械,物体形状几乎全是用小块儿的几何形构架在一起,行走的人体如同电影胶片上重复的形象被重复排列,以表现动作和时间。他们自然、也不可能用精确的几何定理去作画,但是却从由科学的发展带来的人们的新的宇宙观得到了灵感和理论支持,由此而创作出了新的艺术和画风。

艺术没有什么神秘的,有感觉就行。艺术也不是科学,不需要硬行去分析。在看完、读完艺术作品后,还是要回到最初的“看”。这时就更是要放松了精神和体力,尽情去享受。这也是对艺术的“悟”的过程。如禅宗所说:在你悟之前,山是山,水是水,在你悟了之后,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区别在哪里?是你的认识改变了。悟了之后的山水可能更为丰富,更具有哲理性;或者,它压根儿还是一堆隆起的岩石和一溪流水;或者,它什么都不是:万物皆空。

2 comments:

  1. Have you seen the documentary "The Mystery of Picasso"?
    XP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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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
    No, I have not seen it. I will. Thanks for the 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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