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9, 2009

玛雅世界探寻

(十月填充)


游访玛雅古迹和现代玛雅地区的旅程一决定,我便迫不及待了。不料出师不利。第一步就遇到了麻烦。

在纽约机场检票的柜台前,一位即像印度人又像阿拉伯人、又像中东哪个国家的人的工作人员把我的护照在电脑上刷扫了几次,又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好几遍,说:你需要危地马拉政府的签证。我说:有啊,不就订在护照上嘛,就是那个白信封。我上星期刚从危地马拉驻纽约领事馆办妥的。工作人员说,这需要危地马拉城机场海关的确认。我说,我人到了那边不就确认了嘛。

当初来美国时就是这样,一封用订书机订在护照上的密封的白信封,到美国入境时由美国移民官拆封。

对不起,工作人员客气地说,你持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必须要得到危地马拉那边的认可才能入境。我跟他力争:我现在是出境、不是入境,况且危地马拉领事馆已经允许我进入他们的国家。他不慌不忙地把电脑转了180度角,说:你自己看,中国公民进入危地马拉需要签证和落地机场的确认。

那我怎么办?飞机就要起飞了!他拿起了电话。先是跟危地马拉城机场联系,没人接;又跟危地马 拉驻纽约领事馆联系,下班了。我都快急死了。第三世界国家的工作效率想都能想象得出来。请把你的经理找来,我要跟他或她说。经理来了,一个白人。先听工作人员的解释,再看电脑,又听我的解释,然后对我说:我们会尽快与对方机场取得联系,联系上后,你可以乘坐最近一次班机。

倒霉!怎么偏偏碰到个外国人。越是外国人工作越叫真儿。没准还是来自哪个伊斯兰国家的侨裔。这“911” 事件刚过不久,美国各大机场增加了中东、中亚和南亚国家出身的工作人员。他们当然会百倍认真地履行他们的职责的。不知怎么,我觉得那个工作人员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心里明白,如果一开始就遇上个地道的美国人,也就过去了。美国人总是大大咧咧的。

也不能全怪人家。我的中国护照也的确在中南美洲不能畅行无阻。有几个国家至今还没有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危地马拉就是其中之一。对中国公民尤其不利的是,信奉“毛主义”的游击队在危地马拉还闹得很凶,当局政府有足够理由不欢迎中国人去。后来老公调侃说:他们怕你是中共派去的女间谍。嗨,你不妨去给游击队讲讲毛泽东的《论持久战》,那多浪漫。说实话,我还真的很同情那里的“毛主义” 的追随者。

说起中国护照,还另岔出一个故事。我到美国二十多年,本来早就可以“归化”了,但碍于母亲的固执,未敢加入美国籍。母亲其实是个开通的知识分子、艺术家,但在这个问题上却一步不让,绝对大义灭亲。我不想断绝我们的母女关系。

就这样,我被撂在纽约机场,坐在特意设计的不让人躺下的候机大厅的座椅上,守着行李,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一个晚上。腰酸背疼。第二天早上,电话终于打通。那边机场说:领事签署的签证就可以了,不需要我们再次确认。

我早就知道。


危地马拉是现代玛雅人最集中的国家,有六百万玛雅后裔,占当今全部玛雅人口的百分之75。要了解玛雅文化,那里非去不可。

到达危地马拉城时天色已经很黑,我乘车径直去了四十公里外的小城安提瓜 (Antigua) 。

安提瓜全名安提瓜危地马拉,意为老危地马拉,是西班牙殖民者十六世纪在危地马拉建立的第一个首都,当时管辖危地马拉、墨西哥东北部、伯利兹、洪都拉斯、和萨尔瓦多等地区。十八世纪后期因这里发生连续性地震,首都不得已迁往现在的危地马拉城。迁都虽然给安提瓜带来了各方面的萧条,但也帮它保留了殖民时期的城镇原貌。为此,1979年它被列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领队已在宾馆等候。双方急急忙忙地相互介绍、登记、搬行李。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就听领队开始通知各位团员:一星期后要去的玛雅遗址提卡尔 (Tikal) 行程取消了。一问,原来最近去那里的路上发生了游击队劫持美国游客人质事件。虽然没有一人受伤,游击队也一再表示他们只是以此做法对政府施加压力而不会对人质作任何伤害,游客仍然很害怕。怪不得呢,回想我在机场的待遇,这游击队还真的很厉害。我的同行们也很紧张,对取消那段行程表示赞成。遗憾。我倒巴不得见识见识呢。再说,提卡尔是一处非常重要的玛雅古城,不仅历史最长,而且曾经是玛雅世界里几大强国之一。我盼了很多年要去,却被一个小小的的游击队吓住了。能不遗憾吗? 后来又知道,这些人其实连正式的游击队也不是,只是当地老百姓自发的行为。

夜里到达,什么也没看清。第二天早上一出房门,清新的空气、动听的鸟鸣、美丽的奇花异草、五彩夺目的 MACAW 鸟(鹦鹉属),石板条铺的干净的小街道,远处峰峦起伏的群山,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可爱、赏心悦目,我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小城。

安提瓜城位于危地马拉南部山区,座落在三座绿色的火山包围之中。其中一座火山是活的,有时还会来点儿小动作。宾馆服务员说傍晚时分站在高处就能看见火红的山头。我们一行还真找到一个具有制高点的小餐馆,爬上人家的阁楼,观望了一会火山头。也许是嫌我们没有通报就看它了吧,那座火山当天就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半夜,我被一阵强烈的震动摇醒。“地震!”我和室友慌忙逃出屋外。转眼一看,才发现只有我们一群外来客惊慌失措地不知如何是好。第二天当作新鲜事逢人便问。当地人都若无其事地说,哦,是那座活火山,抖了抖,没事儿。原来,这里是地震带,小震非常频繁,人们对它早已习以为常了。

这个即美丽又有威摄力的地方是被古今玛雅人当作风水宝地的。凯奇凯尔(Cakchiquel)族玛雅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而且一直奉行着敬山祭山的传统。三座山中最大的一座被他们叫作胡纳普(Hunapu),神话中的玛雅英雄。可见他们是把山当作神来崇拜的。西班牙入侵者到来后也看中了这块地方,在此建立了殖民地首都,还在神山脚下建起了第一任总督官邸。官邸是欧洲巴罗克式建筑,石结构。早先中心部位有个很大的穹窿顶,下面有拱式柱廊和曲线型的装饰雕刻。这座建筑曾两次遭受地震摧毁,第二次时还搭上了总督夫人的性命。玛雅人认为这是老天对入侵者的报应,我也颇有同感。现在,断壁残垣默默地躺在荒草乱石中,竟也呈现出一点古香古色的凄美。

城区的建造为典型的西班牙殖民时期的风格:市中心一个广场,广场的东面是大教堂,北面是总督府,西面是政府机关和银行,南面是商铺。中午时分广场一带很热闹:商店、餐馆、小摊、游客,还有头上顶着箩筐、肩上挂着织物、手里转着首饰链的兜售纪念品的玛雅妇女,和吹着笛子、排箫、葫芦笙、敲着木梆的卖玛雅乐器的小伙子。一个小巧玲珑的玛雅少女飘然而过。纤细娥娜的身段,头上顶着直径足有一米半的箩盘,脚步轻盈而富有韵律地穿梭在游客中。那自然的韵味和不做任何修饰的美,让人倾倒。我急忙追上去借口买东西,好再近处欣赏一下。不巧,我借口的小工艺她没有。少女不紧不慢地把大箩盘顶回头上,告诉我她的小姐妹会有我要的东西,就悠悠哉哉地飘走了。我即刻被她的姐妹们包围。后悔没有及时把她拍照下来。遗憾至今。

安提瓜的教堂和修道院很多,十八世纪时达到三十多所,现在仍留有十几座残缺不全的遗迹。我们去了几家有代表性的。不知为什么,我特别不情愿去那些教堂,去了也任性地特意不拍照,跟谁赌气似地。是同情被殖民的玛雅人?是憎恨强盗般的征服者?还是厌恶传教士们的虚伪?可能都有。是啊,一切都是以上帝的名义。屠杀。征服。掠夺土地。强迫玛雅人皈依天主教。烧毁玛雅神像、书籍。不准玛雅儿童说自己的语言、学自己的文字。一个曾经辉煌过千百年的文明,到了西方侵略者手里就几乎彻底被摧毁。

历史有时让人觉得很无奈。见到这些带有炫耀基督教文化优越意味的建筑物,只觉得压抑。已经来了,也就看得很挑剔。这里的建筑基本追随和模仿当时盛行于欧洲各国的巴洛克风格,并无独特的创意。有些地方反而出现滥用现象。比如代表巴洛克风格的波纹曲线用的过于繁多,甚至柱子也被扭曲起来,失去了应有的支撑和稳固的感觉。石墙壁上的雕饰密密麻麻布满墙面,完全破坏了石料的质感。壁画也属于是入不了流的一类。理性地说,中美洲殖民时期的艺术还是自成一派的,尽管质量略逊一筹。但是在我看来,不管它的艺术成就如何,它所反映的宗教狂热正是毁灭土著文化的罪魁。面对一个文化对另一个文化的侵略、压迫和毁灭,我无法保持学者的冷静。

同伴中有人在仔细地寻找玛雅母题图案,不知是出于纯学术的兴趣,还是出于负罪心理;似乎有几枚玉米叶或玉米耳朵图案出现就能证明玛雅文化被保留继承下来。

城外旧官邸遗址旁有个小镇,住着玛雅人。我们去访问那里一家妇女纺织合作社。一进院子,满墙挂的五颜六色的手工织物立刻把人吸引住了。衣服、裙子、披肩、头巾、腰带、提包、小装饰,等等,全是妇女们自己制作的产品。玛雅的手工纺织比较简单原始:一尺至两尺宽的经线一头绑在一个树桩上,另一头绕在一根棍子上,然后再在棍子两头拴一根宽皮带套在织工的腰间。织工靠一根梭子来回穿梭织出花纹图案来。

玛雅妇女的服装设计很有讲究。各族支,各地区,甚至各村庄都有自己的特点,包括不同的象征物,图案,用色用料,等等。头帕头巾的戴法就有很多种。有的用一大长条粗布绻拧着缠绕在头上;有的用两寸宽十几米长的条带整齐地盘在头上,象个大盘子;还有的用大方巾折折叠叠随便搭在头顶上。有一种搭法特别像中国彝族妇女的头帕。我曾在一本书里见到几种玛雅服饰,与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服饰近似,这次来就想探出个究竟来。碰巧这本书的作者、一位研究玛雅纺织品的专家与我们同行,马上向她请教。经她解释才明白,原来一些亚洲式的图案只是近百年来借鉴的新样式。玛雅过去有自己的纺织技术和手工业,但西方人来了之后就逐渐衰落了。二十世纪初,为了发展经济,政府鼓励玛雅人发展手工纺织业。1915年的世界博览会恰好在巴拿马举办,适时适地地为中南美洲与世界其他国家的交流提供了有利条件。玛雅织工们特别吸收了东南亚的民间图案。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玛雅织物中的图案大部分已经是新传统了。

我从架上抽下衣裙、头巾,披挂在身,夹在几位玛雅妇女之间,跟她们居然有点真假难辨,只是我的个头稍高些。 同伴们戏称我“高个儿玛雅”。

在危地马拉,有一个玛雅味很浓的小山城,叫作齐齐卡斯特南沟(Chichicastenango) ,距离危地马拉城西面一百五十公里。这里是玛雅凯齐族(Queche)的文化中心。凯齐人在西班牙人到来之际是玛雅各族中最强大、人数也最多的一支。他们曾在山脚下建有一个行政文化都市,随着殖民者的到来而被放弃。后来人们逐渐迁移到山里偏僻的地方,又慢慢集中到这个山中小镇来。

作为文化中心,山城每年七月举行一次大集市,为时两天,象中国的庙会,方圆几百里的乡民都要来这里赶集。我们也去赶集 - 赶在集市前一天到达。集市设在一个大教堂前的小广场上。这里是山上唯一一片平整开阔的地面。教堂建在一座前哥伦布时期的玛雅金字塔遗址上,只保留了原先的十八级大台阶。玛雅人过去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分为十八个月,每月二十天,再加五天的禁忌日。这十八层台阶就代表玛雅日历中的十八个月。这让我联想到中国彝族地区过去曾实行过的一种十八月历法,它也是把每年三百六十五天分为十八个月,每月二十天,外加五天的祭祀日。两地历法是否有什么历史渊源关系?这里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楚。但有一点敢肯定,两者都有很长的历史,它们之间的相似并非近代的互相影响和交流。

台阶的上面几层专供卖香炉、香火的,下面则留给了卖鲜花的。各种热带花卉植物摆满高大的台阶,煞是好看。集市上的人有买的、卖的、看的、玩儿的、朝圣的、进香的、卜卦的、旅游的、考察的,等等,拥拥挤挤,水泄不通。妇女们的手工织品总是最耀眼夺目,也最叫卖。我买了一件当地风格的套头披肩,当下穿上,混入人群。

当初由于这里的人气日渐兴旺,西班牙传教士们也尾随而来,建立了教堂和修道院。十六世纪中期,在被迫阪依天主教和学习西班牙语文的凯齐族中几位贵族后裔,隐名埋姓地用西班牙字母书写记录下了凯齐语言的玛雅创世神话。这本用文字记录的神话在玛雅文化被极度毁灭了的情况下成了我们今天了解古代玛雅神话,宗教,文学,和艺术表现内容的重要文献。十八世纪初有人在这里的修道院图书室里发现了这个孤本,翻译为西班牙文。十九世纪时又有人把它译成法文出版。现在,这本神话已被翻译成十多种语言文字,在世界各国流传。

我们一行在大台阶前买了玛雅日历和鲜花,雇了几个玛雅孩子作向导,躲开闹市,去附近的一座山上拜访一个玛雅祭坛。

玛雅人过去盛行祭天地、祭山水、和祭祖神的。殖民化后千方百计地保留了一点点祈神求愿的传统。我们见到的祭坛极简陋:一个粗糙的石刻神像立在地中央,前面铺一块石板,几个大小不匀的石块围成半圆。石像和石板石块都被烟火熏得乌黑。此时正见一位远道而来的玛雅祭司为一家人“做场”。求愿人带来了鲜花和彩色腊烛。鲜花倚靠在石块上,腊烛按红黄白黑绿对准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立在石板上。这个特殊摆设叫作方位坛。早先的玛雅方位坛用不同颜色的鲜花来构制。现在用彩色腊烛来代替。祭司作法时必要先对着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祈诵。我想到中国的方位崇拜。中国商周、秦汉时期的四方说及五行说是用青红白黑黄代表东南西北中,而近代彝族毕摩作法时也必要先敬请四方或五方之神。

这里腊烛已经点燃。稍远一步,又有一大堆杂色腊烛燃烧着。祭司边咏诵着祈语边向火中投去腊烛,偶尔还喷过去一口白酒。求愿人一家静立在一边。祭司又轮个按着每一个人的头顶,继续着祈语。在场的人都祝愿这家人事随人愿。

许久。火息了,人散了。

我们献上鲜花,请求祭司也为我们祈祷。

祭司会讲好几种玛雅语言,但祈祷时用的却是西班牙语。他告诉我们,过去很长时间政府都不允许玛雅人进行自己的祭祀仪式,更不能用玛雅语祈祷。为了隐蔽,祭司们全用西班牙语。久而久之,玛雅的祈祷术语都被忘光,西语反倒来得方便。

祭司祈求玛雅神祗保佑我们一行热爱玛雅文化的人在玛雅世界的旅行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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