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6, 2010

安第斯的山魂石魄 Spirits of the Andes

从海拔0°度、纬度0°点的东太平洋赤道上的岛屿葛拉帕格斯Galapagos、怀揣《成功穿越赤道0°0′0″ 证书》,一下飞到海拔3400公尺的安第斯山城库兹寇Cuzco,尽管比喜马拉雅山城拉萨还低二百来公尺,还是有点不适应。快走两步就会胸闷气喘,再多走几步就会头痛发胀,让人马上领略到安第斯山的厉害。好在当地印加人和其他原著民族早已有千百年的经验对付这类高山反应,只要喝杯“可口”茶Coca Tea,症状就会缓解很多。对原本就喜好喝茶的中国人来说,实在是太对胃口了。和中国红茶相似,Coca 茶有清香、暖胃、镇静的作用。不用说,也非常可口了。

喝到这清香可口的茶才知道了一点它的故事。Coca树是生长在安第斯山脉东面热带丛林里的植物。至少一千多年前,低地丛林的居民和高山上的居民就有了频繁来往,把可口茶叶运送到山上。其商旅路途的艰辛可以和滇藏高原的茶马古道相匹敌。不过不可比的是,滇藏商旅有高大强壮的马匹,而安第斯山的商旅只有小驼羊“亚马”Llama充当运输工具。

饮用可口茶有不同的方法,土著老百姓喜欢咀嚼新鲜的可口茶叶,没有条件的人就只有泡饮干茶叶。十九世纪中叶起家的美国“可口可乐”公司就是利用这种原始饮料,用大量的可口树叶、外加来自非洲和东南亚的“可乐”果Kola Nut,配制成了风靡世界的Coca Cola汽水。当然人们很快就发现,Coca里含有一种强力的、现在被称作“毒品”的元素 – 可卡因Cocaine,致使人们上瘾。从三十年代起,根据美国政府规定,可口可乐完全提走了可卡因,但是仍然保留了“可乐果”里的咖啡因Caffeine。

有了可口茶垫底,爬山登高的确变得不是太困难了。

上安第斯山游览印加古迹,无非是两件事:爬高山和看大石头。至于你爱不爱爬,会不会看,有没有对山石的感悟能力,就另当别论了。在长达1500公里的印加帝国故地(北起哥伦比亚和厄瓜多尔,穿越秘鲁和玻利维亚,南至智利和阿根廷),不仅到处峰峦逶迤连绵、各个竞相争雄称霸,就连人造的石头城镇、壁垒栈道也各显威风。就在库兹寇方圆一百多公里之内,仅5000公尺以上高度的山峰就有十七、八座,大大小小的石头古城就有三、四十处。足够你上下来回转悠个十几、甚至几十天了。

库兹寇是印加帝国发家之地,也是后来西班牙人入侵之时南美洲最大的帝国首都,还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山城。山城扎根在高山坚石上,由群山怀抱,石林簇拥。城里城外,人到之处尽是巨石房屋、围墙、台基、梯田,以至独立的原石纪念碑。石匠们对这些坚硬笨重的的石头可谓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犹如对待小巧玲珑的玉器和瓷器;不仅面光、线直,而且每个边角都精工细作,石块与石块衔接处严密到连一片薄薄的保险刀都甭想插进去。几吨、几十吨重的大块石头同样被揉捏得服服帖帖。一堆硬石块垒砌在一起就跟摞了一堆巨大的面包似地,居然能显出弹性感和柔和感。更有邪乎的,印加石匠从不使用任何泥浆、石膏、混凝土之类的粘合剂把石头们粘到一起。当西班牙征服者曾尽其能事摧毁这座城市时,面对那些又大又结实的石建筑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把自己的教堂、住宅建造在印加人的石墙石基上。而在其后的四、五百年间,数次大地震光顾山城,倒塌的都是殖民者建在上面的房屋,下面印加人的石基石座石墙却安然无恙 – 我自岿然不动。

印加石匠们还表现出一种特殊的审美趣味。在很多情况下,他们并不把石料整齐划一地切割成尺寸一致的石砖,而是尽可能地保留原石不规则的大小形状,使每块石头都留下自己的特征。如果遇上超大的山岩,或有奇特形状的巨石,工匠们或是稍加剪裁留其于原地,或是为其配置祭坛、围墙之类,专供瞻仰之用。这样的审美嗜好,于其说是寻求一种对山石把玩的快感,不如说是一种对山石自然美的尊敬和崇拜。

帝国在短短不到二百年历史中,动用百万建筑大军,在高山险峰上依山借石修筑都城、堡垒以及公路驿站等等设施,的确可称奇迹。但是当你走了一地又一地、见了一座又一座的巨石城后,你就醒悟过来,原来这一个接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安第斯山民来说,即非惊天动地的大事,也非神工鬼斧之杰作。和山石打交道原本是展示生命的一个自然过程,而精心雕凿每一块山石、凿到丝毫不差的完美境界,即是体现山石之雄姿,也是完成人生之目的的过程。

生长于世界第一大山脉之中,印加人就是这样一个天生崇尚高山巨石、化生命于高山巨石的民族。

库兹寇城外不远处,有一座规模宏伟的巨石墙,堪称印加巨石杰作的代表。这座建筑由三、四层高宽大的阶梯式石墙组成,每层大约都有三、四米高,三、四米宽,而且至少二百米长;它的俯视形状呈蜿蜒曲折的“之”字型,酷似几条巨大的蟒蛇匍匐在大地上。“巨蛇”的每一片鳞片都是一块巨大的岩石。说是巨石,不带半点儿夸张。一块儿石头,宽的有从两人并排到五六个人并排那么宽的,高的有半人到三人摞起来那么高的,重的有几吨到几十吨甚至一百多吨重的。要说人们是如何把它们搬来运去、还垒砌到几层楼房那么高,那只能说是奇迹;再要说这些大石是如何在没有任何金属工具的条件下被切割、凿平、磨光、再天衣无缝地契合在一起,只剩说不可思议了。

当地老百姓称这座建筑为“雷电神庙”,因为它象闪电的形状;西班牙入侵者认为它是护城的防御工事,因为他们曾在那里被印加人顽强地抵抗过;而学者们的考证是,它是用来做盛大祭祀仪式的,特别是祭拜太阳神的祭典。就是现在,每年6月24日(南半球的冬至?),人们也还要聚集在这里举行各种各样的纪念庆祝活动。不过我认为,这“雷电墙”的设计师一定是目睹过安第斯山东北端一处奇特的雷电景象的。曾经看美国地理杂志报导,在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交接处的安第斯山分叉处的一面大湖上空,每年都有连续200天左右日夜不停的雷鸣电闪,耀眼的电光发射出艳丽的粉红色、蓝紫色和电光白,一百英里之外的海面上都能看见其壮景,甚至有渔船货轮等依仗它的亮光导航。如此壮观景象,似开天辟地,威震四海,无论如何是逃不出印加人的注意的。都城外这座“雷电墙”就像是印加人有意用滚滚巨石来象征滚滚巨雷,用长城壁垒般的石墙复现那通天达地的电光。还有其它什么东西比安第斯山的巨石更能表现安第斯山脉产出的壮景和气势呢?

最能体现安第斯山雄姿英貌和印加人表示崇敬的地方,当然莫过于Machu Picchu马丘皮丘了,一个立于高山之巅的印加古城。这里,用“壮观”、“宏伟”、“气势”、“气魄”、“巍然屹立”、“顶天立地”,等等,等等,哪一个都不足以描绘所见的景象,就是全部加起来也仍嫌不够。在我,这里的天地、山石、草木,建筑,演奏着一曲雄浑的交响乐 – 一曲安第斯山《田园》、《英雄》、《命运》交响曲。

尽管看过无数次图片,一旦身临其境,仍有止不住的震撼和激动。放眼望去,高山平顶托举起一座古老残缺的石头城,城廓背后矗立着一座险峻的山峰;四周,群峰起伏,层峦叠嶂;山顶云雾缭绕,细雨朦胧;谷底乌汝邦巴Urubamba河水千回万转,蜿蜒奔流。好一个鲜明的前奏曲,好一个大写意的山水画,一开头便引人入情入景入意入境。

梯田、居室、神龛;石壁、石屋、石坛。

一幅人石交融、天人合一的长卷在眼前缓缓展开。山坡上,层层梯田草石相间,描画出优美和谐的线条;石渠里,清泉流水细细弯弯,演唱着轻松愉快的旋律。普通的山坡梯田能被人造就出如此悦人的艺术效果和美感,我还是第一次意识到。随着节节石级短促而跳跃的节奏,便进入了住宅区。曾经的皇宫王府,民屋街巷,如今已成了断壁残垣,只有那些倔强的石头不屈不挠地挺立着。一间间无顶的房屋,一座座废弃的庭院,一个个无目的的蓄水池,仍由“众志成城”的石头们维护着。为着它们的顽强,大自然赐予它们无限的惠顾:给墙头抹上淡黄的苔藓,让石缝长出鲜花嫩草,为梯田铺就绿茵,任山泉漫游石城。一处逝去的辉煌被厚爱它的安第斯山石就这样装扮出了美,装扮出了生命,装扮出了崇高。

无怪乎安第斯山民对自己的高山要顶礼膜拜,无怪乎他们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向山神奉献。现代考古人员曾在秘鲁和阿根廷的高山雪峰上挖掘出殉葬的少女以及金银雕像,就是山民们祭献给山神的。Machu Picchu城的建造者,尽管没有实行如此高规格的祭祀,但也把城里最高地点保留给了太阳神和山神。没有特别的庙宇大殿,也没有繁复的围墙栅栏,一尊巨大简单的花岗岩祭坛引人注目。巨石呈不规则的形状,上面凿刻出一柱方棱石柱,四面正对四个方位,似一枚指针,定向定位,直指苍天。当地游客笃信这座巨石蕴藏无限神力,个个造访者都虔诚伸出双手感受它的神力,祈望吸取安第斯山太阳石的山精石气。

不远处又有一座太阳塔,也是以原生状态的巨石为中心而设立的。这是一个完全依附岩石表面自然形状垒砌起来的半圆形建筑。巨石位于建筑内部中心,表面有两条长长的自然线纹;冬至、夏至两天,从两个不同窗户射进来的光线恰好同这两条线吻合,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太阳观测台。巨石的底部又自然形成一个斜面石洞,像是引人进入地下的通道。一座巨石同时连接天文现象和地下世界,自然而然成了山精石灵的代表。人们在洞里凿刻了一座小祭坛,有三节小阶梯,象征天上、人间、地下,专供人们祭拜和瞻仰。

面对诸多类似的巨石杰作,你不可抵抗地会感受到安第斯山石的神力,不由自主地会对它们肃然起敬。把一座城堡建造在高山顶上,就像是印加人向安第斯奉献出一座巨大的祭坛,祈求山石神灵的保佑,也同时把自己交付给这里的山山石石。

“Machu Picchu”,在当地Quequa语言中,是“老年峰”的意思。Machu意为老,Picchu 意为山峰,合起来便是老年峰。不过古城并不建在老年峰上,而是在老年峰和“青年峰” Wayna Picchu之间的一处略微平缓的山顶上。老年峰是其中较高的一座。虽高,但坡度较小。那些步行四天,沿着“Inca Trail”上到石城来的勇士们,就是从老年峰的背后、通过最高点的“阳关”Sun Gate进入城里的。在印加时期,通过阳关是需要持有护照并在这里盖章加印的。我不是勇士,只是从石城出发,跋涉一小时,去太阳关去看日出。不想,安第斯山上的美景只是留给那些登山勇士的。看日出必须在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到达关口。Inca Trail上的攀登者是连夜行军赶到太阳关而目睹了日出壮美景色的。

没赶上日出,却碰见几位勇士。在他们的鼓舞下,我决定去探探一座悬崖陡壁上的栈桥。去那里的山路比较险峻,在进出口必须登记签名,严格记录人数,以免进去了出不来,好派人去救护。小路越走越狭窄,越走越陡峭,后面的人看前面的人就像是那些人已经走到路尽头,正在向空中云雾里迈去,令人胆战心惊。迎面碰上回来的人,大家都紧紧贴着山面互相让路。等到真正看到了那座桥,我倒吸一口冷气。“天呐!”天下真有这样的天堑和敢于跨越天堑的山民!一处上下笔直的山壁,中间横向地筑凿出一段细长的小路,路的中间部位先天有一大块缺陷,把道路整整齐齐地切断,留下三到五米长的空缺;人们在空缺上随便地搭了三长条木板,便架成了一条天堑通途。

这条让人看着都会头晕目眩的栈道,当然早已为现代人关闭,就是勇士也不允许通过。拦路的栅栏立在一块高大的岩石和山体之间,宽度绰绰余余也仅够一个瘦小的人体通过。从这往前跨出一步就是那凿刻在山壁上的、随时可以让你投进安第斯怀抱的险路危桥。我倚在栏杆前久久思索:印加人为什么要凿这样一条惊险的山路呢?他们不是明明在把自己的性命往石里凿、往山里抛吗?对了,这应该就是答案了。印加山民从生下来就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安第斯山。凿一石,筑一路,架一桥,都是对安第斯的无限信任,都是奉献自己的无比忠诚。一旦自己被凿进安第斯的山和石,那将是赋予了生命最高尚的价值、达到了人生最完美的顶点。

在Machu Picchu城的最后一项,是攀登“青年峰”,高潮中的高潮。青年峰虽然不是这里的最高峰,但却有“金鸡独立”之感,独独屹立于古城的背后,保护神似地。它实际比老年峰更为人们所熟悉,所有Machu Picchu的“标准像”都少不了它。此峰紧挨着城边,异常陡峭,上面居然也建有一些梯田房屋驿站之类的建筑。毫无疑问,登到峰顶,即能饱赏“一览众山小”的神韵,还能饱吸安第斯神灵的精气。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我没有提前预定攀登证。这里每天只允许四百人攀登,每隔两小时放一百人。等“退票”的人很多,把门员不能只放我一人“偷渡”,我只好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不过,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我真的爬上了青年峰,没准不一定会把它当做最后的高潮。原因是我又一次回到前一天去过的一处难以忘怀的巨石纪念碑前。

这座巨石所表现的物象从第一次见到起就一直在我眼前盘旋翱翔,而有关它的故事更是久久萦绕脑海不肯离去。最后认定,只有它才最能代表安第斯山,也只有它才最能体现这座雄伟壮丽的山脉及其所有生灵的英魂雄魄。

它,就是安第斯山独有的高山雄鹰:康多Condor(学名:Andean vulture安第斯秃鹫)。

在整个印加文化艺术史中,除了无与伦比的建筑巨石外,很少能碰见几件具体雕刻的人物或动物形象。而在Machu Picchu 城的中心地带,为了两块在原地自然形成的酷似康多山鹰张开的翅膀的巨石,石匠们特意搬运来另外两块山石配备雕刻了康多的身体和头部,完成了一件自然和人工合成的杰作。宛如大鹏展翅,康多,一个威武的高山精灵,永恒地化为安第斯山肌体的一部分。

康多,在当地人的心目中,是天神、太阳神、安第斯山神,也代表勇敢、力量、和自由精神。它们在五十多年的生命即将结束时,会向天空最高处飞去,一直向上,向上,飞到再也飞不动的一刻,飞到最后一口气的瞬间,以自尽的方式一头栽下来,断魂于蓝天,寄魄于安第斯山。

有谁能为安第斯山写出更为激昂、神圣、崇高的“欢乐颂”?




























孤城寂静万山间
雾锁云封四百年
或问从前兴废事
闲花野草断墙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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